题记：当你烦恼或悲伤的时候，和我去山行吧。你面对重重叠叠的山峦，走进大山的胸怀的时候，呼吸那些无比新鲜的空气，如绸锻般柔和美丽的阳光照到身上的时候，你的烦恼或悲伤如烟消失……

  我该去旅行了，就一个人孤独自由地去旅行。而最好的途径是登山，到山里走走看看。山里的世界和自然的景物都是我自然本能的向往。那里有无比新鲜的空气，黑色的岩石，丰茂的草坡，葱葱郁郁的树林，各种鸟儿动人的叫唱，寂静的山野，高地的豁然开朗，心境的无比轻松和平和宁静等，这一切都是城市人所无法拥有的。一个人久居城市就厌倦了那些名利，那些日积重负的尘欲，这些东西像绳索一样束缚我们而不能自由，像囚笼一样困住我们而心烦意乱，像背负的包袱使我们不能轻松。我作好了去旅行的准备，就一个人上山寻找久违的自然的气息，一个人难免会孤独的？有人肯定这样问。每个人不是孤独的人吗？在城市里，你虽然拥有房产、钞票、朋友，甚至很多女人等。但你不孤独吗？房产只是个窝，钞票只是能买东西的纸，朋友只是面熟而生疏的人，女人只是和你同床而非共同志趣的人。在现实里，一个人说自己是不孤独的，这个人必会谎言，这个人不值得去信任的。一个人平时拥有那么多的钱财，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多的女人，但他内心是孤独的。甚至有一天，他会发现他的孤独感愈发浓烈加重。这种孤独感使他厌倦劳累。现在，一个人在上山的路上，这种孤独使我获得城市所没有的自由自在的脚步和宁静的心境。原来，一个人在山上走着，是那么的美妙。这种美妙是山和自然的力量和神秘赐予的。
  清澈的溪流潺潺，发出的声响奇妙地回荡在山谷两岸，几条小溪从黑色而巨大的悬崖缝里淌出，不知道它们的源头在哪里？瀑布从悬崖高空倾泻飞落而下，发出巨响，溅出如雪的浪花，溅在脸上的水沫和吹来的凉爽的风，使人那么舒畅。两山对峙，危峰兀立，人在谷底走着又是那么渺小。黑色的水鸟沿着溪流飞飞落落，又时而在悬崖上盘旋叫鸣。它们一定把窝建在悬崖里，叫人那么凝望生动。小杜鹃花长在悬崖上，烂漫又令人惊奇。公路沿着河谷盘山蜿蜒。几幢红砖瓦屋或条石筑成的屋安祥疏落，那是彝家人的居屋。一块块坡地泛出几抹绿意，是洋芋地。路边几个少年好奇地打量我这个城里来的青年人。他们不知道，我也是从山里走出来的，而且我的荒芜故乡还是他们那个山村的背后。好心的他们问我去哪里？如果到后山的电视台就不要沿公路上山，那段路程一天都达不了。就给我指了最近的一条。在城里很少有人给你指路的，这让我心底产生朴素久违的感动。我当然知道路，但我还是沿着公路而上，为的是看过去没有到过的地方的风景，为的是旅行，旅行是不怕山高路远的。况且，我已经很久没有走进这样的山了。
  公路时而沿河谷屈伸，时而盘山迂回，时而隐没在眼前，时而又突现出一片原始林木的清秀，叫人禁不住望一眼。这里鸟语婉转，不知名的花开在其中，白的灿烂，红的艳丽。这片原始林，就那么一两片，如果天天住在这里，倒也没有什么新奇的。可是，对于一个在县城里生活居住了二十多年的人来说，给我很多自然的新鲜。我甚至想，在这里筑一间房屋，买几亩土地，过着与祖辈们一样的生活，与山对望，与树林日夕相守，该是一种简朴自在的生活。但这是孤独寂寞单调的生活，它只是我此时此刻的冲动而己。它甚至叫人郁闷起来，甭想这么多，一路上，一个人在路上旅行，现在的感受是颇多新鲜。生活需要注入新鲜，需要自然的新鲜。我在山的怀里，用心灵皮肤毛孔，用官能，用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和山地的自然交换气息。走过一个村庄，邻村的人语狗吠，又隐隐飘来，使山谷更显静谧。河谷里的一对黑鸟在嬉戏追逐，寂寞的山野也快乐。两岸的坡地已经春耕，小杜鹃花烂漫又寂寞地开在一坡，其实寂寞只是我的感受，它们不是为人而开放，它们为春天的山野而开，证明一个季节已经进入大地。大地上的鸟语因此而喧闹。现在，那座山里各种熟悉和不熟悉的鸟语使山野充满无限生机。那些粉红、暗红、鲜红的杜鹃花呀，真叫人陶醉。我远望它们，感受到一种独自的愉悦，和那些灌木丛林里的鸟一样，我的自在就像个秘密，不会去诉说于他人。我曾经有多少个季节错过这片山野，这片烂漫多情的山地。由于河岸这片杜鹃花的开放，使我好像也在这个季节苏醒过来。一到春天的四五月，我会想起山里的杜鹃花儿按捺不住的春意，想起山里的春天，使我多情地向往。有多少人会错过这个季节，有多少人心里向往着，却未能把这个梦想付之于行动。现在梦想和向往的景致在眼前真切地浮现，仿佛如约而至。我禁不住，就近摘了一枝杜鹃花，用手轻轻拿住在鼻前嗅了一下，花香淡淡飘来。或许此刻，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在一片杜鹃花丛里嗅着一枝杜鹃花，没有第二个人这样自在忘却凡尘观赏一片灿烂艳丽的杜鹃花，没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一早从县城徒步爬到山上，如此忘我地亲近春天的山野。一路前行，不时有一坡一坡的这样灿烂的杜鹃盛开的丛林迎我而放。有野鸡在叫鸣，山野越显寂寞。这条山路就我一人。但我一点也没有感到孤独。不，或许有一点，但是我惬意我的这种孤独。它使我清醒理智，使我平和静谧。浮云在山脊流动游走。除了几处被云遮住了，山地都在我的视野里，给我阔远豁达的感受。因为昨晚上一场春雨的缘故，空气和土地湿润。太阳被天空的阴云遮住了。所以，我走了近三个小时，背上没有汗。但体力的消耗明显使我有些疲惫和体力不支起来。
  我不是漫无目的地走。目的，当然是到山巅。如果抄近路，或许，我可以再用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达。但我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沿着西山的公路而上，为的是看看那些当年茂密郁葱的青岗林。我知道，一条公路伸向山里，一些人的脚步走向山里，意味着对自然大山的又一次次破坏。数年前，那条蛇行成“Z”形而上的公路的开通，对这片山无疑又是一次灾难。如果从自然的角度审视，眼前的这条公路对这座山来说无疑又是丑陋的伤疤。这种伤疤只有像我这样还有为自然感动的人发现。上了一座小山，又是一座小山。一些荒芜后的土地和一个荒芜的山寨兀现。当然，我并没有感到陌生和奇怪，也并不像前几年到过这里时有种故土凄凉的感觉。我熟悉了这片土地，这片曾经生我养我的山地和村庄，包括土地荒芜之前和荒芜之后。我不再有上次那样有些凄凉的感觉。我的思想适应现在的荒芜景象。我甚至为这片山地杂草丰茂，尽管还林后的土地树木稀疏而庆幸，从保护自然生态的角度来想。一个人经历了一些伤痛，经历了一些苦难，才知道平和静谧豁达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我算不上经历过苦难，甚至像我这般年龄的人算不上是经历过苦难，那些所谓的伤痛是那样微乎其微。当面对自然，面对大山的时候，甚至不值一提。我一个人在山上走着，一个人就那么渺小，一个人的得失和苦恼都是那么不值一提，在山的面前和山的怀里，它们都已经烟消云散。我真的需要上山了，我甚至为今天突然没有事先的计划来到大山而觉得是庆幸，好像是冥冥之中什么在召唤我牵引我？是人对自然还保持敬畏的那颗心，是对大山的情愫，是在城市里行将消失而还残存的对自然亲近的欲望。
  远处，一些羊群如云朵，在山道黄土路上向山岗迈进，牧羊人的声音远远地飘来，使我微微感动而驻足凝望片刻。而更远处是几座横亘重叠的山，山上是黑色的灌木林和黄绿色的草。我身后的邻村也有一些白羊在灌木丛里游牧。这些羊，在山上是那么自由自在，好像是突然降落在这里的神羊。因为我还没有发现那些牧羊人的身影，只是偶尔听见了他们的声音隐隐约约飘来，又隐隐地消失了。另外打我小时候在这片山地生活的时候，这里就流传着神羊的美丽的传说。我们在山地里生活，是在各种传说里长大的。那些传说，是那样美妙，那样的不可思议，那样的朴素又使人惊心动魄。曾经谁说过，城市里是没有神话传说的。我几乎把降妖驱魔的英雄支格阿鲁的传说忘了，几乎把插上柳枝就能施法引来甘泉的大法师毕阿史拉则的传说忘了。现在，在山里，我自然地想起了这些传说，又找到了这些传说。一个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是绝不知道我们山上的孩子的生活故事。他们只知道山代表贫穷落后无知。其实，山里人自然有他们的快乐和满足。有他们不为人所知的生活方式。他们饮清风，喝甘泉，把人生希望和乐趣都交付在山地。
  一些牛羊在前面的垭口往东放牧。我知道那是这个村庄唯一的一户人家的牛羊。前几年，这个山村的人移民到县城附近了，唯有这户人家的老两口固执地留了下来。几只牧羊犬，几十只牛羊，一座灰暗的土墙木板房，一园绿色的菜地，周围是废园和残垣。一走出家门，到了垭口，就是那个村遗弃后荒芜的景象。除了这些，是相守了一辈子的山峦草木，这是一户人家的荒村。他们过着传统的牧民生活，远离现代文明，一样能把生活过得自足充实，简朴原始却自在。他们使我看见了生活的意义，生活本身就是简朴，再简朴。或许，我们所谓接受了现代文明的人，在他们前缺少了什么。
  当我走向西山那条公路的时候，那户人家的牛羊和那位牧羊老人朝我这边的方向走来。因为除了西山，村子的周遭的山地都是禁牧了，自从退耕还林以后。云雀在我附近上空婉转，野鸡啼叫声也不时传来，当然，还有其它的一些我知名和不知名的鸟。路上就只有我在嶙峋的石块上走动的响声，除了鸟儿的叫声外。西山这里曾经是青岗林木参天的。这个春天的季节，常有彝名叫“交脚因几”的鸟，喜欢把巢筑在高大的树林里。而现在，这种鸟和那些高大的青岗树已经无影无踪。一路上，只是低矮的青岗，竟没有一棵当年随处可见的高大的青岗树。这里茂密的树木，山里人似乎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消失，甚至消失得那么快。我平和豁达的心境难免产生丝丝的凄凉味。然后是庆幸这个山村移民了。云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弥漫在我周围。我的目光搜寻侥幸还能看到一棵高大的青岗树。许久许久，当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在我的左手的上方路边还有一棵一人合抱却被砍伐后的树茬。后来，我下山的时候，听婶婶说，我的祖辈们的骨灰放在这片悬崖里，悬崖下的那棵高大的树都被砍伐了。我疑心起来，是不是我所见过的这棵树呢？我的伤感只有隐隐地无奈地压在心底，甚至害怕重提已逝的祖辈们的亡灵，但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安宁吉祥。
  云雾里，我终于走上了山巅。但已经明显又饿又渴，体力不支。我的手机因为快没有电而在此前已被我关闭，除非在我有急事需要向外面的人拨打的时候。
  我在雾里走着，虽并不是举步维艰，但我已感觉到自己像美国西部片里的沙漠和绿洲里旅行孤独的人，我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我已经走了5个多小时。我的饥渴，甚至使我感到像走进极地。那些刚才上山时的豁达或者丝丝的伤感已经被求生的欲望遮蔽。山上雾中，就我一人，我像只精疲力竭的狼在雾中行走。湿雾给我带来潮意，进入我的鼻和喉咙的时候，使我望雾止渴，好像消解了我的渴意。我的饥饿，使我看见路边草丛里惊飞的云雀或野鸡，使我想逮住而吞咬下去，或者那些草也可以充饥，这是我对饥饿的第一次深刻体验。我想起了我的父辈们在1969-1971年饥荒时野草充饥的故事。我点上一支烟，我想烟雾可以暂时把那些饥渴后的求生的欲望忘记。我在云雾里吃力地迈着步。我想这是一次生死考验，但我并不后悔。
我给迷雾中电视台工作的叔打去电话的时候，他说他来接我了。我想我有救了。对这次山行来说，那是绝处逢生。走着走着，我听见云雾中他呼唤我的声音，就那么两三声。我朝前方望去，但看不见人影。我又左顾右盼，担心他会不会和我走错而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前面的曲曲折折的山路，能见度不过只有十几米。我答应了他的声音但他没有回话，分明我的声音他没听清。我知道他在为我担心，他猜出我一定累了、饿了、困了，或者有什么不测，当然这种不测是万分之一的机率，因为我是在这座山下长大的。我想，如果遇到一位陌生拦路抢劫的人，我会对他说，我是这里长大的，告诉他我的姓氏，我的祖父的名字，这一带山里山外的族亲的名字。他们就不会对我怎样。我的这个家族和我的祖父的名声在这一带山里山外是有声望的。很久以前，也就是这里还没有共产党的统治的时候，这里的彝人各家支头人割据一方，有自己的领地，有疆界的分割。人们过山路，爬上那些重重叠叠的山峦和无数的山垭的时候，进入了另一个家族的领地领山的时候，就有那个家族的人持枪械守在垭口。赶路上山的人必须会懂族谱，才能在赶山的时候化险为夷。我突然想到这里，似乎想到了我还没有出生时的那个过去的时代，那些如烟雾消失的过去的人和事，那些曾经封闭神秘的危峰险地，想到我今天走过的这座山曾经暗藏多少凶险，又暗藏多少英雄的故事。在我的前方，应该不远了，估计大概还有四五公里的山坡，有一条古道。据小时候听大人们指着那里讲，那是古人走过的路。古人指的是我们的祖辈。远远望去，那条古道沧桑而杂草丛生，但依稀可辨。那是一条远古的路，似乎还在诉说曾经苍凉而悲壮的故事。望着古道，我突然陷入沉默和敬意。离古道不远处，大山深处有一股甘洌无比的清泉，终年不涸，在那里淙淙流淌了千百年。传说这眼泉水，是凉山彝人代代相传的大毕摩毕阿史拉则施法引来的。说是毕阿史拉则和他的女儿某天经过这里，女儿说口渴，毕阿史拉则说这里哪有水呀？于是他在地上插柳枝作法念经引来了这眼泉水。近几年，我读了《紫孜妮楂》的汉译本，说那个美丽的女妖紫孜妮楂也在此饮这股泉水，那更是个远古的传说故事。这眼泉水，彝人叫莫获麻尼神泉。毕摩超度亡灵归祖的时候，有道是“经过莫获麻尼，渴也要喝神泉一碗，不渴也要喝一碗”。因为这些传说和毕摩经文的记载，使这股深山里的泉闻名遐迩。我上面说过，城市是没有传说的，而我们山里人有那么多美丽的传说。而这些传说是我们的宝贵的精神财富和对美的追求的理想化的世界。人没有追求精神世界，失去了理想化的精神世界的时候，是多么的可悲。我们通常说猪是愚蠢的，我想根本原因它是没有精神世界的动物。我们和动物之间的区别，除了语言文字，人能够思维等以外，就是人是有精神世界的，有美好的追求。这几年，我才发现，我们这个彝族曾经是那样充满睿智而创造了许多灿烂的优秀文化。现在，我慢慢疏远了这些优秀文化。它们行将隐没消失在大山里，我此次山行，目的之一是亲自爬上那条古道，探寻那眼无比甘美的神泉。小时候，我的山村离这带山不远，山里很多人都传说莫获麻尼神泉，却很多人都未亲眼目睹，使它更为神秘和遥远。我在山雾中蹒跚行走，几乎像陷入了绝境的时候，前方又传来我的叔唤我的声音。我看见了他在迷朦的雾中显露的身影，我喝到他为我备好的白糖水的时候，内心深处庆幸自己真是绝处逢生了。亲戚间的温暖涌入心底，那么暖和。
  当然，我那天后来没有到达那条古道，也就没有去探寻那眼神泉。我想，留点神秘和遥远好。人把什么都看实看透，世界就没有意趣。我宁愿保持这种神秘感。况且，我想，过段时间，等五六月，山里的大索玛（杜鹃）花开艳的时候，我还要回来，去探寻它，亲近它。我会把尘世的欲望和肮脏的灵魂洗去后，洗净双手，用矿泉水瓶接上，畅饮甘泉。那是怎样的惬意呀！
  下山的时候，才知道迷雾只在莫获山脊一带游走。山上的阳光照到我的身上，如丝绸般柔和美丽。一些白羊在山岗幸福自由地觅食。丰茂的草在自由地生长。空气清新得让人怀疑世上没有再比这里更清新的空气。我的视野陡然开阔，心情十分沉静。这里的山民是幸福的。如果不是贫穷，这里自然赐予的如丝绸的阳光，清新如初的空气，可以望见的那些山里山外美丽的景观，这些是山下的城市人无法享用的。现在，山里的人因为贫穷或者其它什么搬进了城郊。呼吸的是浑浊的空气和周边垃圾场的臭气。他们中有的妇女和儿童由过去的不屑捡垃圾而捡垃圾，过去半牧半农的生活方式和现状从此改变。山里淌出来的那些一股股甘甜的水呢，包括莫获神泉，也在城外被污染。这是我的悲伤和遗憾。对于这趟山行，我颇有收获，当别人纷纷走进外地城市出行旅游的时候，而我独自选择登山旅行。我惬意这样的山行。下周，我要登另外的山了，我像梭罗一样回归自然，回归简朴，再简朴，再简朴。但我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