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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野村的“三和大神”/刘征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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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11.19

三野,我所在城市南郊一个不起眼的行政村,紧邻综合保税区。无人机影像里的三野村,巷陌纵横,屋舍俨然。一批大体量的制造项目落地保税区后,打破了这里原本的安闲和沉寂。大厂带来的庞大用工,使得这里的人流量骤增。很多人不习惯或者不便于入住集体宿舍。于是,拥有富余民舍的三野,便成了承接打工人外溢的近水楼台。这里永不疲倦地升腾着异乡租客们辛勤谋生的烟火气息。他们中有相当的比例,来自西部地区。

“三和大神”,近年来兴起的网络热词,原指聚集于深圳三和劳务市场一带,打低端日结零工,干一天玩三天的准无业游民。后来,这一称谓不胫而走,逐渐泛化为遵从这类生活方式的所有人,无论地域、年龄和工种,成为一类特殊打工人带有自嘲意味的群体标签。

三野,正是“大神”们的出没之地。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为85后生人。他们或蛰伏于廉价群租房,或寄居于日店旅社,或以网吧为家夜以继日地打怪升级。狭小逼仄的空间,常年难见阳光,也难见升腾的烟火。从他们的落脚地抬眼,总觉得天空灰蒙蒙的,空气里充斥着一种慵懒的味道。

 

阿 刁

 

阿刁不姓刁,阿刁是他的微信名。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一名流水线上兢兢业业的打工人,和介绍我认识的小钟很要好。小钟是我大学同学的老表。

他是随他的女朋友来到这座城市的。女朋友在东城的一所大学读高职。他的角色是资助和陪读。他说,他们的老家在青海德令哈。

我当然知道这么一个地方,那是海子的诗中所描写的,“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他们是镇初中的同班同学。她从小就是块学习的好料。中考那年,考上了外省的五年制大专。在偏远的村子,也算出趟了。在收到通知书时,她犹豫了好久,一度想放弃,因为家中经济窘迫。是他的责任感让他坚定了求学的决心,“没事,有我在,你放心,我供你读。”

他们从德令哈转道西宁、兰州,然后坐了一天一夜的红皮硬座,来到了这里。虽分居城市两翼,但不影响两颗年轻的心同频共振。

他们每天都会抱起手机嘘长问短。周末更是形影不离。在那个小小的租屋里,他们编织着未来的梦想。

一切岁月静好。直到他的父亲被确诊肿瘤。发现的时候已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去了西宁的大医院,没有带来惊喜。“疫情暴发的那个春天,家门口的山桃花开了,我的父亲循着花香远去了,留下了母亲、我和正在读书的妹妹,还有十多万的欠条。”触及心伤,阿刁的语调格外深沉。

那一年,女友已开始了实习。按照两家约定,毕业后操办婚事。然家庭的变故摧毁了预设的一切。眼看着未来的亲家光景暗淡,女孩的母亲撤回了口头之约,怂恿女儿提出分手。理由是,“为了以后不受苦受累”。女孩左右为难,终日以泪洗面。最终不得不屈从家庭的压力。

他请假回了趟老家,想尽最大努力挽回。计划请假一周,结果前后差不多一个月。没有任何结果。家中顶梁柱没了,债台高筑,他已无力为这桩婚姻提供任何背书。女方提出的适当补偿,是一张远期支票,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被残酷的现实撂倒在地上,犹如脚下德令哈的土地,荒凉冰冷。唯有家门口不远的那条巴音河,流水潺潺,不舍昼夜,默默地凝视着尘世间的人情变故。

回到出租屋的阿刁,像是换了个人。由于超长时间请假,他已被视作旷工而除名。这个并不重要,工作可以再找。但情变的伤口却难以独自舔舐和疗愈。看到他俩曾经生活的痕迹,再度悲从中来。两天不吃不喝。小钟拉着我去劝他。他半躺在床,胡子拉碴,面色菜黄,仿佛大病一场。那一天,阴云将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好像,起一阵风,随时就能有一场来势汹汹的大雨。

他干起了日结。是为了不让自己挨饿。干一天结一天工钱,两不相欠。这个,挺好。他说。我戏称他为“三和大神”,他笑笑,并不拒绝。他知道有这么个称谓——抖音短视频里刷到过不少。

在那里,他遇到了一群“神友”,“一天打鱼,三天晒网”。他们的生活轨迹也很相似。干的钱,三成打牙祭,七成交网咖。没钱了,去干日结,有钱了,继续泡咖。连劳务公司的通勤车,也默契地停在网咖的门口。他们的“团宠”是一款叫作《王者荣耀》的端游,绝大多数已达王者段位。他说,网游能够消解一切哀愁,在里面找回快乐的自己。

他越来越瘦,也越来越黑。他喜欢戴一顶灰色的帽子,他说,“他是只自由的鸟”。

他特别喜欢一首歌,习惯在手机的音乐软件里单曲循环播放。旋律很好听,但似乎很伤感。我问起歌名,他说叫《阿刁》。他喜欢这首歌很多很多年。

我能清楚地听出这首歌的歌词,大致是这样的:“……灰色帽沿下凹陷的脸颊/你很少说话简单地回答/明天在哪里谁会在意你/即使死在路上/阿刁明天是否能吃顿饱饭/你已习惯饥饿是一种信仰/阿刁不会被现实磨平棱角/你不是这世界的人没必要在乎真相/命运多舛 痴迷淡然/挥别了青春数不尽的车站/甘于平凡却不甘平凡的腐烂/你是阿刁你是自由的鸟/……/阿刁 爱情是粒悲伤的种子/你是一棵树 你永远都不会枯/” ……

他说,《阿刁》就是为他而唱,他就是阿刁。

 

小天

 

当小天决定加入备考大军的时候,他也选择加入了“大神”的队伍。

在他看来,干日结最大的优点,在于时间机动灵活。他有足够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通过考试继续改写命运。他是我认识的“大神”中唯一持有本科文凭的人。

小天的母校在江城武汉,属于“双非”系列,名不出省。他是2020年夏季毕业的,由于疫情,也由于所谓的史上最难就业年,校招的单位很少也很次,社招的简历也如泥牛入海。很多同学选择考学考编。

大学期间,家境贫寒的他居然咬咬牙没有申请助学贷款。除了大一那年学费是向亲友借的、大二的学费是父子俩干建筑小工挣的,最后两年的学费都是在这里的厂子做暑假工赚的。大三暑假,两个月不到,1万多进账,交了下年度的学费后,又给自己新置了一部手机,说是此生犒劳自己的最大手笔,找工作总得要体面一点。在学校里他一直勤工俭学,发广告拉培训啥都干过,终于熬到了毕业。他对这里很熟悉,毕业后几乎未加思量又来到了这里。

这一次,持有本本的他与学生工不同,并不用做流水线上的螺丝钉,而是负责车间的技术维护。工程师的工作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清闲,近乎996的节奏,他无暇拾起书本。干满两个月后,他离职了,目标很明确,就是继续做“烤鸭”。人还是要有些梦想的,万一就实现了呢?他笑着勉励自己。

我认识他之前,他前前后后参加了好几个地方的编制考试,有省级的,也有市级的和县级的,足涉三省一市,均折戟沉沙。最好的一次,以笔试第二的成绩闯进面试,但没有下文。不过还是打算继续“卷”下去。不卷,似乎没有更好的出路。他说。

这是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孔。身材瘦弱,个头不高,皮肤偏黑,其貌不扬。他常自嘲,身高属于四等残疾,长相上了非诚勿扰会被团灭。大学的时候他收到过两张“好人卡”,非常沮丧和挫败,打那以后,便下决心没有体面的立业便不再考虑情感之事。

房东阅人无数,很快对这个与众不同的租客另眼相看。时常带着她的孙子孙女来求助作业题。次数多了,觉得过意不去,干脆免去了小天的房租。小天也很乐意,意味着他有更多的时间从繁杂的日结工里解脱出来。不过小天也说,其实干日结还是劳逸结合的好路子,能舒缓部分备考压力。

疫情时断时续,他的“特种兵”式的考编战略受到不小影响,不过小天并不气馁,始终抱定他的“红宝书”。疫情期间,他还不只一次担当起志愿者的角色,协助做好片区的疫情防控。他不徇私情,连房东的家人都吃过他的“瘪子”,却又不得不对他多了几分尊敬。

在我的心目中,我一直觉得小天是个好“大神”、好“打工人”的形象,几乎找不到明显缺点。但他自己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自己最大的缺点是缺钱。我一听笑岔了气。这里谁不缺钱呢,“大神”缺,打工人缺——不为碎银几两,谁愿意背井离乡?马云倒是不缺,所以马云不会出现在三野村。

他的故乡贵州安顺,这个地名很有寓意。平安顺遂,或是衣胞之地给予每一位远游之子的贴心庇护。他说,他的家乡是彩色的,像一幅幅浓墨重彩的油画,他的家离黄果树大瀑布只有十多公里。

强 子

 

三野村一家小饭店的西隔壁巷弄里,时常驻泊着一台白色的长安SUV。车的后挡风玻璃偏右侧喷涂了四行醒目的大字:“北上广不相信眼泪/90後(后)闯荡社会/不喝清晨的粥,只干最烈的酒/90後(后)加油!!!”每一行的字体、大小不一。“北上广”三个字以红色背景打底,最后一行字前绘制了一个“烈焰红唇”的形象,煞是夺人眼球。

这是强子的座驾。

强子哪里人,似乎没必要问。车牌号码陕G多少已经“出卖”了他的户籍。

早年他在车间流水线待过,枯燥地拧螺丝,一天一个动作成百上千次,条件反射似的肌肉记忆,令他苦不堪言。不能随便有小动作,不能随意上厕所。最要命的是烟瘾上来了还得强忍。在他看来,在流水线上,人和机器没有本质区别,所有的青春活力都会被埋葬。换了一家厂子,活计倒是人性化一些,但组长是个婆婆嘴,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并扬言,“不干就走人,这里唯一不缺的就是人”。

“话糙理不糙,只要钱到位,鬼都能推磨。”他苦笑着还是逃离了。

他决定用这台车养活自己。附近几个大厂,十余万外地打工人,通勤,外出,每天来来往往,特别是周日,一车难求。每一个打工人仿佛都是一张张流动的钞票,在厂区内外的空气中躁动地飞舞。

然好景不长。携车过来打工的越来越多,蹲点厂区跑车的也越来越多。收入日渐微薄。后来疫情防控,人员出行受阻,车辆也不时“趴窝”。重返工厂,他不是没想过,但终究还是过不了心理那一关。离开产线的桎梏越久,越发觉得自由的宝贵。

他想到了日结。想干就干,不耽误出车,也不耽误其他玩儿,比如游戏,比如飙歌,又比如泡妞。他的算盘打得贼精。不得不说,作为90后,他还是蛮注重生活品质的。挣钱就是要开心。不找乐子,没点情调,这日子不如不过。日结就是这一点好,遇到不对路的上司,直接甩手不干。“大不了搭上一天的工钱,爷不伺候了”,他笑笑,“男人嘛,总要硬气一点”。

强子生有一副好皮囊。他的荷尔蒙极度亢奋,这也成了他的一大弱点。他挣的钱,不少用在了撩妹和约炮上。有车加持,似乎这一切来得更加疯狂。

“这里的厂妹不要太多,脸皮厚一点,大方一点,没有搞不定的。”他很厚颜,从不顾左右而言他。

小天对他的做派很是鄙视。他看到强子车的副驾驶上不断变换的“小可爱”的面孔,很是不适。他俩住在同一房东的大院里,墙壁的隔音效果不佳,小天时常听到他的出租屋里传出“哼唧哼唧”的声音,搅得看书的他心烦意乱,还有那垃圾袋里时常浮现出的脏东西,不忍直视。

强子蛮以为这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可入戏三分的“女主”们未必温良恭俭让。一日,一个“烈焰红唇”、眼眶粘有长长眼睫毛、染着五颜六色指甲的女人叩开了强子租屋虚掩的门,与一个低胸穿吊带衫的女人狭路相逢,两人怒目圆睁,一言不合撕扯起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闻讯赶来的房东、小天和其他租户拉扯了老半天才勉强收场。那是小天第一次进强子的租屋。床上零落着两盒杜蕾丝,墙上挂一幅“三点式”女图。“宫斗”发生时,强子正应朋友之约出车途中。

殊不知,更大的凶险正在酝酿。那一次,他被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堵在了巷口。“老子的女人也敢动,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带头的花臂男狠狠地甩出话来。“左膀右臂”也随之破口大骂,顺带问候了列祖列宗。两个人推搡着他,给了他几个大耳刮子。强子的脸上霎时红得似火烧,他自知理亏,憋住不敢吭声,手忙脚乱地撒烟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有眼不识泰山。”不想又被其中一人踹上一脚。另一个仍觉不解气,又随手操起一块砖头,砸在了车子的后挡风玻璃上,玻璃顿时四分五裂,而“震中”位置就是那个“烈焰红唇”的绘图。

小天是现场的目击者,这一次,他没敢上前。

收拾残局的时候,他和小天说起,他有家室,老婆在老家留守,伺候一双年幼的儿女和年迈的双亲,儿子正在咿牙学语。想到家,他的内心是愧疚的。小天看到了他的眼里闪烁的晶莹的泪花。

 

 大震

 

大震好喝酒。这在工友圈中是出了名的。一日不酌,便心神难安,食之乏味。且有一个癖好,收集酒瓶。在墙角码得整整齐齐。每天回家眼睛必定一扫,像检阅仪仗队一样,嘴角露出胜利的笑容。

他也吸烟,烟瘾不大不小,两天一包。私下里抽的都是不到十块钱的孬烟,车间里拿出的都是二十向上的,以玉溪居多,偶尔也弄包“华子”嘚瑟嘚瑟。

喝多了耽误第二天上班是时常有的事。好在他懂得人情世故,时不时拉上班长撮一顿,送包烟,班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管帮他请假打圆场。

他不在组装线上,但干的是累且脏的抛光或是烤漆。那活儿工价高,他是奔着高工价而去的。大震做活是认真的,这一点有目共睹。

这一次,他喝出大事了。大醉一场后一个人走回家,看到一辆快递车停靠路边,稀里糊涂地“牵”走了上面的一部快递扫描手机。警方根据监控很快锁定他的行迹,次日上午在租屋内将酒意未消睡意沉沉的大震一举擒获。扫描手机被随手扔在了桌上的一角,旁边是一个剩有半瓶酒的酒瓶。人赃俱获,但他已全然不记得昨天做的啥事了。

酒多就犯傻,这不是第一次。

他老乡说,那年在老家,也是喝得不省人事后,与邻桌发生口角。然后,抡起啤酒瓶往对方砸去。未待酒醒,人已经进了局子,从此留下案底。

不喝不犯事,喝高易犯事。这是老乡对他的断语。

这一次,由于案值不大,在老乡替他交了保释金后,被准予取保候审。

消息传得飞快,尤其是坏事。旋即大震被厂里除名,并被拉入黑名单,终生不予录用。房东更是不容分说把他扫地出门。他一次性预交的三个月的房租仅仅住了一个多月。他认栽,知道没处说理。

取保期间,是不能自由择业的,因为随时可能被传唤。公安、检察院、法院,一个都少不了。一个电话,随叫随到。

他加入了日结大军。为了偿还老乡垫付的保释金,也为自己蹲看守所筹备银两。此前咨询过律师,或将面临半年左右的刑期。

快递物流业近些年野蛮生长,用工紧缺,尤其夜班工人。男工承担的基本是上卸搬运的苦差,平日里200一夜,双十一、六一八等关键节点日价达到240以上。工作地点在偏僻的郊外,但有专车负责接送,他觉得蛮好。

不过快递活确实累人。分配给日结工的多是大件流转,需要两人甚至多人合力完成。一夜干下来,腰酸背痛,力乏神疲,倒头就能睡着。因此,能坚持每晚打卡的人并不多,通常今天一拨人,明天又是另一拨人。所以大震也不是每天都去干。大震的活儿间断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考虑物流公司的作业和中介公司的通勤时间与传唤时间是否产生交叉,若有冲突,无条件服从于司法传唤。从这一点来看,大震的“大神”状态多少带有非主观因素。和一般意义上的“大神”颇有不同。

大震的优点是吃苦耐劳,属于“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的特种人。他对活计不挑不拣,只要有钱挣,啥活都愿干。比如,中介打电话问他田里喷洒农药的活计,220一天,干不干,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当然,他也会给自己放假,上上网,溜溜歌。三十好几的人了,孑然一身,优哉游哉。

取保期间的大震居然遏制住了酒瘾,这令所有人瞠目结舌。他说,唯一的一次饮酒一定是在确定服刑之前。有人附耳他,他的原房东在清理他的租屋时骂骂咧咧,原因是那浩浩荡荡的酒瓶阵列让她的手不小心划了一道口子。但一想到自己不地道地趁机“鲸吞”了一个多月的房租,也就打掉牙血吞了。大震呵呵,不说话。

但大震的烟瘾是没法控制的,甚而变本加厉了,由原先的两天一包倍增到一天一包,有时还会透支第二天的计划,不过市价无论如何不会超过十块钱。

这一日姗姗来迟,但没有缺席。大震被法院裁定5个月拘役。去法院领刑的前一天中午,大震狠狠地喝了一顿,陪酒的有他的老乡、小天、强子,还有一帮只有他自己认识的日结工。当然,酒后大震的一举一动都在小天的严密监视之下。

第二天,是强子开着车带他和小天去的法院。他把所有的行李托付给小天,所有的朋友中,他觉得他最靠谱。

小天搬走大震打包好的两大包行李后,再次折回,担心有没有什么重要的物品落下。四处张望了一番,发现窗台上遗留一只孤零零的蒙着灰尘的豁了口的空酒瓶,和上方天窗投照出的空荡荡的沉默天空。

 

光头和银凤

 

他和她是在生产线上结识的。眼波流转间,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他也顺水推舟接纳了她。

他离婚独身,两个女儿随他,托双亲抚养。她育有两儿一女,与丈夫若即若离。如同干柴与烈火,他俩越碰越红火。他说,他嗅到了睽违已久的爱情的味道。

打工苦,打工累,打工的人儿一对对。这样的露水夫妻在中国离乡背井的男男女女中,见怪不怪。甚至可以说,比较寻常。

光头仪表堂堂,国字脸,大眼睛,有着古铜色的面孔,浑身上下散发着阳刚的气息。他的江湖诨名“光头”,其实并不符合实际。毛发还是比较富有的,只不过喜欢剃成光头而已。他认为,光头才是男人的本色。

他毫不掩饰曾经风流的过往。他是陌陌、微信的聊骚高手。在粗陋的租屋内直播,居然也吸纳了不少粉丝。一个少妇,见他上线就打赏,频频刷礼物,打出的弹幕暧昧十足。后来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消失了,至今仍是一个谜。

光头和金凤,一直是规规矩矩的打工人,本来和“三和大神”沾不上边。戏剧性的转折发生在一件事上。

那天,光头接到一个尾号为110的固定电话,对方自报家门:街道派出所。问他有没有给某某人某某账户转过账,让他速来派出所一趟,做个笔录。

他一听直冒冷汗,支支吾吾地,又果断地否认,“没有没有”。

对方答,你的情节不严重,请务必配合我们的工作。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光头当然心知肚明。他将自己的银行卡信息“出卖”给某神秘人物,对方承诺“按指示操作”后给予丰厚报酬,每笔效益根据转账金额大小不等,最低500元,上不封顶,每月保底获利2万以上。

这不啻于天上掉馅饼。苦于养家糊口的光头未加犹豫便上了“贼船”。

冷静下来后,光头作出理性分析,警方既然电话上门,肯定掌握了确凿证据,也肯定会有下一步的工作手段。刻意逃避,或者置之不理是不明智的,唯有积极配合,争取宽大。

由于他在诈骗链条中的角色属于万千末端中的一个,加之金额不大、认错态度好,写下承诺书后被免予处罚,但问题来了:银联系统将他拉入了黑名单,名下所有的银行卡被冻结。

这是相当致命的。几乎所有的规范工厂都实行工资实名制管理,委托银行打卡发放。银行卡被冻结,意味着自己无法正常领取自己的工资。他咨询过,厂里是不接受现金结算的。这时候的他,终于如梦方醒,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他懊恼不迭。

必须得另谋出路。他决定去干日结,成为临工中的一员。

他和她同时从厂里离职。她不希望他一时一刻离开她的视线。

日结其实并不能每日保证有活干。它属于中介的副业。资源丰富的中介还行,“神单”不断,但报名的人也多,有时候得按年龄性别进行筛选。小中介资源不足,揽活多凭运气,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们投靠的中介算是不大不小。但也常东家西家地跑。哪个厂子有催急订单,追加订单,或者那种大厂转包小厂的“二手单”,就是他们奔赴的方向。人随单跑,这是日结工的一大特征。有意思的是,两人还达成默契,干活要在一起,起码得是同一厂子。但不同的厂子有不同的工需,有的要男不要女,有的适女不适男。他俩“绑定”的诉求无疑加大了匹配成功的难度。她笑笑,宁可华丽地错过,也不要孤独地挨过。没活或者活儿不能两全的时候,光头会操起他心爱的钓鱼竿,“夫钓妇随”。

疫情后期,核酸检测试剂需求量暴增。附近园区的一家生物制剂公司成了香饽饽,每天都大量雇佣操作人手,他俩在里面一干就是三个月,这是他俩“抱团守望”最久的一次。

不管干哪类日结,重要的是要在一起。这是他俩认定的死理,面包重要,情感更重要。

 

“缘”和合

 

我和“大神”们的聚餐有两次。第一次是2021年中秋前夕。我做东。我想为独自异乡为异客的“大神”送去一份团圆的温馨和祝福。

阿刁、小天,强子,大震,光头和银凤,悉数到场。阿刁还拉来数位混迹网咖的“神友”助阵,大震带来了那位帮他办理取保的老乡,我叫来了小钟。

众神入席。银凤作为唯一的女性,引发了大家的特别关注。我不知咋的聊起女“大神”的话题。

强子抢答道,“女孩是不用作大神的,因为她们是女神,有男神供着,大家都懂的。”并作出了挤眼努嘴的狡黠微表情。

小天立马怼他,“竖子,嗜色如命,不足论大事。”他似乎永远改变不了对强子的成见。

“我是说真的,天地良心。”强子认真起来的样子很是有趣。大伙哄笑。酒席开场。

大家频频举杯,热情似火。但高潮过后,气氛渐渐沉郁下来。

他们似乎不愿意过多谈及当下,对未来更是讳莫如深。尤其是大震,脸上写满了不确定的心事。

中秋的话题始终绕不开家园。一个说,对不起娘亲高堂。另一个附和,对不起妻儿老小。

愁上加愁愁更愁,酒后愁意上心头。

小天吟咏起李白句:“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夜郎,是他家乡所在的黔西大地的古称。

有道是,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啊!

而千里之外的那轮他乡明月,却难以抵达游子的心扉。

戏剧性的是,大震和光头居然攀上了老乡。我知道他俩连省份都不一样,却没有察觉乡音竟如出一辙。两人亮出身份证。大震的故乡宁夏州固原市彭阳县与光头的故里甘肃省平凉市和环县毗邻。大震说去过光头的那个镇子,小三轮二十分钟的车程。我蓦然懂得,老乡的认同不只是户籍,还可以有乡音。

那一天晚上,云层很厚,“月明多被云妨”。偶尔见得圆月,也不见四周的星辰,只是孤零零地悬于天幕。

第二次是在2022年的入夏,端午后。小天的不懈努力终于迎来了回报。他收到了湖北荆州一家事业单位的录用通知。打算回乡看望父母后,去往陌生的城市报到。他想答谢大家近两年来对他的支持和关照。

这是天大的喜讯。考虑到小天的状况,我有意资助这次庆宴,小天坚决不允。磨破了嘴皮,勉强接纳我的酒水赞助。我从强子处得知,为了筹办这次餐聚,小天不声不响连续干了两周的日结。

那一餐定在了中午,我去得稍晚。甫一入座就察觉出了异样。居然有三位女嘉宾在席。除了银凤熟悉,另两位皆为陌生的面孔。“莫不是要邂逅寻寻觅觅难相见的女大神吧”,我暗忖。

大家看出了我的惶惑,笑着揭开谜底。

阿刁相遇了一个懂他的她,并发展了一段亲密关系。在她的影响下,阿刁告别了网吧进了她所在的厂子。这一次是携她一起来的。

强子相中了厂区宿舍外的一爿门店,和家人商量,打算经营小生意,主打肉夹馍和凉皮。老婆数天前从老家过来一起张罗此事,刚巧赶上。

光头和大震也分享了各自的近况。

光头和银凤结识了一个劳务外包商,与城西一家大厂有稳定的协作关系。工价不赖,按月计薪,从外包商处现金领取,重要的是岗位固定,不需要东奔西走。

大震出来后与先前干夜工的那家快递公司签订了劳务合同,刚刚领取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他想做回东家,请大家赏光。

小天随即插话,有一个微信名为“小女纸”的工友主动加了他的微信,近来聊得热火朝天。大震讪讪地笑了。

原来好消息不独独属于小天一个人。

小天是当然的主角。开席时,他斟满酒,起身举杯恭敬地向大家致谢。

他的祝酒词很长,但客套话很少。他说,他不会忘记大家对他的好。外出考试,每次都是小天来回接送,从不肯收一分一厘。手机发送邮件不便,蹭的是阿刁的网。阿刁对他说,专门为发邮件上网没必要,这个钱可以省着。光头钓的鱼烧好后,总不忘打包一份送过来,让他“增强脑动力”。大震时不时塞些面包和泡面给他,说是晚上干活的加餐,他一个人吃不完……

小天说得动情,连干三杯。

气氛瞬间被拉满。大家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碰不完的杯。或祝贺,或感激,或畅聊当下,或寄语未来。

“哥俩好,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

他们都夸我带的酒好,愈品愈醇,愈饮愈香。

酒足饭饱大震提议去K歌。园区附近那种量贩式的,价格亲民。歌当然离不开酒作伴,且必须是啤酒。大家咂一口啤酒,飙一首劲歌,飙一首劲歌,咂一口啤酒。阿刁首先抢麦,唱的永远是《阿刁》。不过他说,他现在是幸福的阿刁,不再是凄凄惨惨戚戚的阿刁。我和阿刁碰杯,他嘴角带笑,眼里有光。随后,强子的《兄弟干杯》、大震的《在他乡》、小天的《明天你好》陆续登场。光头和银凤联袂带来毛不易的《消愁》。“一杯敬故乡 一杯敬远方/守着我的善良 催着我的成长/所以南北的路从此不再漫长/……一杯敬明天 一杯敬过往/支撑我的身体 厚重了肩膀……”大家自发伴奏同唱,慷慨激昂的音符仿佛将包厢的空气点燃。

我给他们献上的是郭峰的《永远》。

KTV里出来已是落日余晖。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三野的天空是那么的澄澈高远。片片浮云好似被施了魔法的神物,不断变幻着艺术的造型。一群鸟儿轻捷地迎面飞来,它们的翅膀被夕阳染镀成了金色。忽而,从容不迫地闪动羽翼,啁啾着,嬉戏着,迎着万丈霞光飞向远方。

结束语

 

鲁迅说,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怀着这份特别的关切,我走出书斋,走向郊外的三野,走进“赛博朋克”风格的亚文化群体复杂又单纯的内心世界,洞见大时代下小人物的漂浮与命运,悲戚与发声。

在我看来,“大神”是一段特殊的生活经历,无关乎好与坏。它是处于生存漩涡里的打工人的一种临时自适的避世方式,也是一种选择性的自我保护。它注定是一种阶段性的状态,不会过于持久。

三毛说,爱是人生唯一的救赎。文中的“大神”,都在爱的召唤下重新寻回了自己。这份爱,可以是亲情之爱,可以是恋情之爱,也可以是友情之爱,还可以是陌生人间的互助之爱,更可以是一种对自己坚持的目标的热烈追逐之爱。爱,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它可以消融心理的坚冰,冲破意识的牢笼,治愈迷茫孤独的旅程,最终抵达岁月漫长。

只要人人都付出一点爱,世界将会变成美好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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