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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会很好/周菡莛

点击率:894
发布时间:2023.11.19

宫泽贤治《春天与阿修罗》里有一句,“春日呆滞在草穗,美终将消逝。”三月的时候,久年失修的枯黄的土地萌动,宛若一辆载满鲜花的绿皮火车,吞吐着白云般的蒸汽,哐当哐当地在铁轨上颠簸起来,沿途行经处就播种下如茵的绿。此时此刻,我正坐在阳台上看这本诗集,阳光温柔。男友突然将一袋登山套装翻出来,哗啦地放到我脚边。今天我们去爬山吧。

我是很不爱热闹的,尤其是去一线城市里的景区,游客如织,亦如同泡沫箱里的急冻鱼,彼此拥挤着,双目无神,只能局促不安地喘着气。

已经很久没有锻炼这副先前因为药物而臃肿的身体,尽管病已养好,但体重还没有消减下去,每当我看到大数据反复推送的,画着粉嫩妆容的女孩时,心情就会变成被淋湿的翅膀的山雀。我焦虑地抱住他,相处多年的男友总是安慰我,你这是丰满,不是臃肿。然后我打开小红书,反复搜索着关于减肥的一切,满屏幕的五彩药丸广告,我将订单点击又取消,我畏惧它的副作用。尽管它们就像汁水鲜红的蛇莓,颇具诱惑力。那就吃水煮蛋和绿色蔬菜沙拉吧,一天两顿,我变成贫瘠草地的羊,嘴里涩得很。

男友说,今天阳光很好,门票还半价,你是喜欢晴天的。我其实喜欢隔着窗子看街边风景。似乎透过玻璃的流云,草坪与阳光都会更柔和些,但他说出这句提议的时候,我到底是有些心动的。自从去年得了抑郁症,我似乎没有再离家踏青过,转眼已快一年,如今又是春天降临的季节了。

小餐桌上摆着一杯冷却的奇亚籽水,此时此刻有一些执念盘踞在我的脑海里,就像青蛙卵般的奇亚籽,正挤在玻璃杯里神异地看着我,我将它们一饮而尽以获得虚假的饱腹感。

你知道春困秋乏的呀,我懒得出门。我推辞。

男友说,还是出去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好。

好。我答应下来。他见状就打开窗子,风拂面而过,将金属晾衣架们吹得像风铃般作响。

春日,美好的春日啊。似乎好久没有记录过小城之春了。关于春日大概的印象铺成开来。清晨,春天的日出宛若钟杵,撞响了黎明的银钟,将无数鸟鸣从树林里惊起。我爱看着蜘蛛淡白的网如何捕获无辜的昆虫与露珠般清澈的诗意。在春天的早些时候,朱砂梅的一点漆红先是从树梢绽放,然后清洌的香弥漫整条街,纵然带着口罩也挡不住,热情得很。春水生,河岸上被浸湿的石头记录着几千年春讯的秘密。苹果树和草莓是不必繁殖无数鲜红的果子的,可以低矮地开着它的白花。

那些路过的鞋踩着的野草籽,最终将又在浅浅的足印里生出绒毛的绿意来,在脚印纵横里,就有了苘麻树林,太阳仿佛将自己融入金黄的苘麻花苞中。野花野草们生出娇嫩的刺,似乎给春天的脊背挠痒。此时我渴望轻,渴望变成一只蜜蜂。春天是美好的,我也该出去走走了。

纵然从小物质生活并不匮乏,但兴许是性格原因,我和家里的关系总不算亲近,两岁那年父母工作繁忙,无暇照顾我,我就被送往外婆家,直到上小学才被接回来,虽然没有重男轻女,但我似乎始终与这个家格格不入。我是漂泊的浮萍,虽被精心种植在水培土里,仍然有很重的错位感。

家中有一个院子,母亲悉心侍弄着那些绿植,月季,罗汉松,兰,万年青。终年常绿着,母亲总叮嘱我们不要碰坏了那些植物。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其中一片不起眼的绿色草丛里,有了点点蓝紫色,像不留神洒在衣襟上的墨水。它的叶子形状若青蛙脚蹼,我摩挲着有些粗糙的叶子,触感可能像家中男性长辈的手掌。它们的个头很小,我摘了颗颜色最深的,在袖口上蹭地锃亮,然后放入嘴中,苦涩的汁液立刻迫使我将舌尖的唾沫吐尽。等父亲回家的时候,我告诉他新发现,他说,这是一种叫蛇葡萄的野草,很常见的。叫你母亲回来铲掉。我连忙将这幼嫩的植株护在身后。当母亲看到这棵依墙而生的蛇葡萄草后,皱了皱眉,我在一旁不停诉说它的好处,关于它果实的美丽和不占地方容易养活的性质。母亲拿起的铁锹最终放回了工具箱,说,那你照看好它吧。那天的黄昏,有了我从未有过的惊喜,无数的晚霞都变成了暖色调的鲜花,我的心情如同麻雀在电线杆上跃动。快速地吃完了饭,我从饮水机里接来一整壶清水,慢慢浇灌那株蛇葡萄,直至确保晶莹的水珠滚动过每一片叶子,被根部吸收。

去爬山前需要乘船过岸,男友将汽车的开进景区的停车场,验过门票后,我们登上了晃晃悠悠的轮渡。船随着湖水的呼吸起伏着。因晕船的缘故,我走出沉闷的船舱,登上轮渡前端透气,扶着涂满白漆的围栏,绿丝绸般的湖,和缭乱的发丝,都迎风慢慢颠簸着,游客们的交谈声与那股淡腥的绿藻味同春水一道涨起来了。藻类与黛山交相辉映。那些一闪而过的灵感也如同涂满粘液的桃花鱼,仅仅在春天浮现,通体透明,在一簇簇桃花瓣的翕动里,眨眼遁形。我感叹于自然的神奇,想用相机记录什么,就看到岸边有人卖花环,是个穿深红色呢外套的婆婆,正用柳叶编织的花环,上面似乎还缠绕着星星点点迎春花和黄鹂的歌声。靠岸之后,男友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那柳叶花环,说,看你盯了很久,应该是喜欢吧。我心里欢喜,嘴上却仍然问,你从前也这么逗别的姑娘开心么。

十几年前我也曾在秋游的时候和同学爬上这座山,理论上这么多年过去,这些树木应该更繁茂,它们内核中皱纹般的年轮应该又缠绕了几圈,然而这里的一切都似乎没有变化,只是感觉台阶低矮了些。

爬了大概五十米,我已然有些体力不支,就倚靠着迪卡侬的金属登山杖,坐在一块潮湿得有些生苔藓的大石头上歇息。山不是巍峨的山,海拔甚至不足百米,但我还是配齐了一套徒步装备,以为全副武装可以爬得更省力些。男友拧了一瓶怡宝矿泉水,递给我。我喝了两口,就注意到一棵虬枝横斜的榉树下,有无比熟悉的植株,那确实是蛇葡萄,纵使春天的植物没有结果,但我仍然准确无误地辨认出了那种淡绿色的叶片。

我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在学校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所以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归家,为我的蛇葡萄草浇水,然后抚摸婴儿般触碰着这些逐渐长大变红的果子。到了夏季末,蛇葡萄果完全成熟了以后,就像樱桃般饱满圆润。叔叔家的弟弟也注意到了这一隅鲜红或者深紫的美丽,每次来我家总爱摘两颗放在手里把玩。我曾心急如焚地劝阻他。然而对于我的告状,母亲却很不以为意的样子,就几颗野果子而已,摘就让他摘吧。

我甚至没有能力保护一棵属于我的植物。

直到有一天,它细瘦的枝蔓上只剩下一个果子,我蹲在地上发呆。母亲说,摘吧,它明年大概是不结果了。我心存侥幸,说,怎么可能不结果呢,它明明长得那么旺盛。我就守着那粒孤伶伶的蛇葡萄,它挂在枝头像一桩悬而未决的疑案,它那么美丽,是晚霞洇开的淡紫色,个头只有孩童半截指腹大小,那营养不良的模样,有点像我。我从小就挑食,我自嘲起来。在同龄孩子的评语都是阳光开朗时,我却像一蓬风滚草,乱糟糟地生长在荒凉的角落里。

不如索性摘下来,在心里为它画一片欧亨利结局里的常青藤叶。我悲伤地想着。紧攥在手心的那粒深紫色蛇葡萄,温热的汁液沿着掌纹流淌,直至纹路被染成乌青,像几垄被刻意灌溉的田。皮亚杰提出二到七岁的孩童处于前运算阶段,具有泛灵论的思维特征。但当年的我真的感受到了果子切身的疼痛,就像被反复按压的淤青。吃饭的时候,我将已经有点蔫皱的蛇葡萄放到母亲面前,有些惶恐地说:“我摘下来了。”母亲却很不以为意的样子,只是嗯了一声,“快点洗手,准备吃饭啦。”她将一盘红烧肉端上餐桌,并且让我摆好碗筷。

甚至不确定母亲是否听到了我的罪行,我将蛇葡萄放回书桌的抽屉里,直至它一点点风干。第二年蛇葡萄也没有再结果。毕竟是一株不知何时混进来的野草,我试图安慰自己。可是,这是最后一颗了,兴许是我将它最后的果实摘下才招致它的不再结果。这种自责的感觉很久都没有消弥,宛若一颗受潮发霉的板栗,带着尖锐的刺,落到陈年的土里,虽然不会再度发芽,每每想起一直隐痛着,从自之后我就不再愿意再养动植物了。

上个星期,男友在逛花鸟市场的时候打电话来说,可以买两只巴西龟回来养。我说不要,嫌麻烦。电话尽头是嘈杂的人声,含含混混。他说没事,养龟换水喂食都不用很勤快。我说,我不喜欢养动物。

何况将乌龟囚于一寸玻璃缸里,仅仅是为了看玻璃缸里的乌龟在鹅卵石上伸出四肢,还是看它脸上猎奇如非洲面具的橘红色纹路?我实在不喜欢龟这种表情木讷的物种,尤其是他们的身躯在鱼缸的折射里被无限放大的时候。叔叔家小弟弟曾经在他家客厅里鱼缸里养过两只,我每次去都会瞥到它们。结果它们最后都不知所踪,那段时间我总是疑神疑鬼,生怕哪一天在床沿扫出一只面孔花纹繁复而背壳皲裂的龟,或是家里突然传出一阵恶臭来。

不是为了追随白雾般朦胧的童年生活,也不是为了复刻一颗苦涩的的果子。四顾无人,我弯腰摘走了一片叶子,童年回忆那蒙着的白雾就像逐渐散开。我以为一颗蛇葡萄果,就像沧海里的任何一只扇贝般可以忽略不计。很多年以后,当我发现我对新生命的降临似乎提不起任何兴趣,才发现那段关于蛇葡萄的回忆的确刻在我的性格之中,使我很久不敢养任何生物,或者他们彼此成就,构造了如今的我。

连篇的思绪突然被一孩童的嬉笑声打破。一路欢声笑语的学生,是半大的孩子。他们穿着的学校统一的红色冲锋衣,在风里哗啦膨胀起来,远看像几十朵轻盈的朱槿花正彼此追逐着。“年轻真好。”我感慨于他们如此清澈的情谊,希望自己能年轻十岁,这样也许我就可以加入他们,和他们一起登上山顶,然后极目远眺,俯瞰这整座江南城市,无数的风景都能尽收眼底,这里能看到高楼林立的都市建筑,也能看到粉墙黛瓦的江南古镇,我们将会挑选最好的角度,勾肩搭背合影留念,然后约定登上更高的山,奔赴更远的前程,一览众山小,意气风发。却又想起来自己的十几岁也是喜欢独来独往,像离群索居的候鸟。

走吧,我用登山杖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在男友的搀扶下终于登顶。然而期待最终落空,就像是一团雾融入树林里。山之巅眺望只有满目的绿色,深绿,浓绿,浅绿;榉树,乌桕树,香樟树,榧树,树们连绵不绝地随风起伏,软得像一湖碧汪汪的春水,原来很多风景是站在山顶也看不到的,这里看不到大厦和乌篷船,更多时候,跨越完人生的山峰,甚至没有一片树林等我歇脚,但如果我止步不前,或许将永远被遗弃在这座山上。

下山的时候,我踩着一截一截的青石板台阶,将关于蛇葡萄果的故事完完整整叙述出来。男友听完后,认真思考着,我们买些种子,把它种在家里吧。我问他,能种出新苗来吗?男友打开百度搜索起来,半晌后,说,当然可以,但要等我们花鸟市场买点营养土,春天的植物都能养活。

春天的植物都能养活。我突然意识到,反复咀嚼那一粒蛇葡萄果在舌尖迸开的苦涩,是有些偏执的。

沿着墙根,我们把那些红色的宛若干瘪的醋栗的小种子埋进土壤,当洒水壶倾泻下金光粼粼的自来水的时候,我心里突然有一些松动,就像是有一株嫩绿的苗要萌出来,才发现我对新生命还是有所期待的,很多东西都会慢慢地,前赴后继地苏醒,至于它们最终能长成何种模样,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

那些依靠在树根旁的藤蔓和深紫色的果实,在十二年之后,正一点一点的融合重构成新的蛇葡萄草,就像我也一直试图与自己和解,也许终有一天我再也不会再因为不能成为纤细粉嫩如同郁金香的女孩而感到焦虑,我会学着悦纳自己过去的经历,也终于能够打破舒适圈与同事愉快地交谈然后结识新朋友。

但我现在只能看见灿烂的阳光照耀在湿润的土壤上,心里升起很平淡的感觉,像升起一缕人间的炊烟,我感到现在的生活真的好幸福。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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