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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或灵魂书(徐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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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8.04.12

一个陪你成长的人是你人生里的坐标,我总想寻找一段重逢的情景。无论是奶奶还是曾祖母,还是儿时一个叫晓奇的伙伴,哪怕是内心的一次幻想,我都希望有这个可能。我知道现实的有限性和内心拟想的无限性,是无法让我们实现实体内重合的;但我不甘心,一定要寻找,在心灵里只要不停地寻找,就一定会出现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有欲望与情绪,一定会派生出一种物象;然后用灵魂和感悟去召唤,就一定会出现。因为所谓的相逢不仅是指两个事物相互抵达,其实相逢是灵魂的相遇,两个灵魂相遇的人一定是机遇和缘分的自然抵达。

庭院空空的,老者踪迹杳然,我反复而寻,蓦然抬头时那姿势端坐在厅堂的神龛上,不见移动,但情状历历。一袭青衣长袍右手从衣襟岔口处伸出,神情怡然,似指头间夹着烟斗,烟雾弥漫着。我的内心瞬间有震裂的惊讶,想起某个夜里,碧悄声地爬起床。用小手电筒照书桌的反背,厨桌下,门后面挂着的红色睡衣。轻轻地移动着脚步,蹑入门厅,绕着饭桌,搬动椅子,连几个高脚杯都认真地照耀一遍,在屋里约找了两个小时,然后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碧是个天性敏感的女人,非常警觉,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嗅到,她说屋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动,会有什么东西?我说,不要疑神疑鬼了,大半夜的你不睡我还要睡呢?她说,你还别不信,真的有东西。她拉开灯,说话变得语无伦次。你到底听到了什么?我问。她四处寻找,沙发、茶几、电视柜、饭厅,就连毛发都没有找到。

碧坐在床沿上浑身发抖满脸泪水,我说也许是耗子,可是屋内不可能有耗子进来的,这是新建的楼房到处都封闭的,不要说是耗子就连一只飞蛾都不可能进来的。我靠在床头上,她突然指着楼下的旧院说,你看院子里有佝偻的老人走过,这么漆黑的夜我怀疑她的眼睛是不是出现了幻影,白天看书都要戴眼镜的,这么深的夜不可能看的清楚。我朝着窗户望去,有月光,明亮的月亮,我的心咯咯作响,我不敢再往深处看,只能不停地安慰碧,叫她不必害怕那是幻影,我看着她的眼睛里有虚幻的重影,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恐惧。

我奶奶在世时经常会在庭院里来回独步,她的腿脚不好,走的非常地慢,夜半里跺脚的声音听得清晰。那时我们的心里特别的踏实,好像内心某个空荡的安静角落会有人打扫。奶奶去世前瘫痪在床,碧的肝脏不好经常往南昌治疗,每次回来路过窗台时,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奶奶就会用手撑坐起来,她的内心是明朗的,能够从脚步声判断是谁。实际上那时她的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可并没有表现出来,嘴里喊着我的乳名问碧的病情,叮嘱长叮嘱短的,像是碧的病情比她更严重。深夜里窗缝逼着一丝寒冷的风,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都给人寒意。我闭着眼镜不得入眠,进入后半夜听见一种繁琐的话语袭击。我在猜测是不是今夜奶奶会出现在我的幻觉中,睁开眼睛时不见一丝踪迹。阳光挡不住每一个词汇,一副挽联把桌布收拾干净。一座废院逼出那精彩绝妙的死亡气息。粉尘飘忽嚇嚇落地,门槛内侧踏下一个鲜明的凹槽,院内平铺的砖石已磨得平滑,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影壁剥蚀得尤其厉害,难以辨认那龙腾虎跃,一边影墙灰色粉皮已经脱落,把青灰色的砖头清楚地裸露在外面。厢房三五间,期间一处顶板是芦苇席编的滑下一角,挡住一侧光线,里面有的半窗而开,或门栓拉开,有虚掩的,也有锁着的,那是青铜锁,如那种举重的锁形石,长条,单锁住。只有庭门是双合的,铜片护环,锁可套双环,曾经贴过福禄寿喜的字画,不过在重叠的日子里被风雨侵蚀化了,加盖些灰尘后那衰落的颓败让人激动不已,因为它蕴含一切事物结局的妙处,把世界缩写为一种宁静的皈依。

我在旧院里行走,触摸。感觉一切的风华正茂,繁华鼎盛都是可以缩略的。只有那棵庭院中的树木不死,它不在乎痉痂累累。你会把院中的灵魂与树下的灵魂在生与死的交接点上结合起来,仰望天宇,日月星辰,随风飘过,有那长久的吁请,更有那种不可竭泽的百感交集。又感觉一切事物在自身的言说,理论上明证,自身不是对象,对象是他者。灵魂亦是如此。灵魂只能是一种知己,心灵的事实,不被现实所证实,所描绘。与神秘并置理解,灵魂也是神秘,是超验的,一个精神领域里的探索。

灵魂不可用语言翻译,它是一个对未知的寻找。在幽冥中古朴地生活不必预言,每个人走过那段石头垒起的峡谷只为一个手势的飞起。我的表哥在乡村待了数十年,那天晚上他消失的时候我姑姑哭得死去活来,以为他被狼叨走了,或是掉到那个悬崖下早已丧命。几年后,他风光地回到村子里时,姑姑的泪水没有停止,在她的心中钱财与离别相比太微不足道。而长大的鸟儿呢?想比老鸟更有本事,无论如何都想飞越峡谷,就算是冒险,就算是只剩灵魂。

自由是一缕灿烂的阳光。每个人都想去追求,都企图拥有,是每片绿叶对光阴的渴望。我的俩个朋友都是作家,一个去了山里酿酒,一个去了南方发展,而我留在了小城。酿酒的成了大师傅,酒味很好,像莫言笔下的红高梁酒香飘万里。去南方的呢?写起了网文,青春例的,通过一个微信公众号赚了一亿,在广州给家人各买了别墅洋楼,听来就让我吃惊。而我,坚守纯粹的文学,我的企图就是写部可以安妥灵魂的书,用毕生的时间与金钱无关,安静时叙旧很怀念美酒。

自由是南方湖泊上的一叶小舟,是一星宁静的月光。月光无拘无束地飘洒在湖面徐徐荡开的涟漪里弥散在青葱柔美的芦苇丛中。我又想起了高峰书院,这是以北宋著名诗人黄庭坚幼儿时读书的书院命名的,这里的老师很漂亮,我随她撑着小舟去过对面的小村子里做过家访,这个学校许多年后变成了旅游景点,这里的老师也都进城了,学校搬到了不远的地方,校名也改叫双井小学,而我的内心此刻却失去了自由。

自由是北极村一羽飘动的雪光,永远纯洁地荡漾在他乡的灵魂内。自由在精神的海域里永远没有附加物,它居于人类的肉身又不因此而繁衍,它不标志享有物的侈奢和浮华。自由是自我在月光下一朵芬芳美丽的花真诚无拘地开放,是遥远无际的星空,惟有蔚蓝纤尘不染。我用稿费扶持过的那个小学生如今已长大,亭亭玉立的,我没有问她何去何从,那次去乡村时偶遇她拿着相机在拍照,微笑着问我:你怎么来了?

自由安详而惊悸。居于修水这个地方,时间久了,我便隐于幽暗的寓所,每日如同浸泡在安静修河水中,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沉入深处进入梦想的王国,那时我便对修城世俗生活的品尝,把内心充满的虚无挤出来分分合合,从黄昏起黑暗便慢慢地腐蚀着我的器官,眼睛,鼻子,如同被黑色的乳汁覆盖着我身体任意的地方,它有温度慢慢地舔着我最隐秘的灵魂世界,它是一只吹弹轻柔的羽毛,绒软的拂着我潜意识的精神浆,哪怕是一个极微的抖动都引起我平静如湖水的心灵里深刻的颤抖,意识在梦想的空间浮游,逐渐从幻想的边缘进入我灵魂的中央。

冗杂的生活和往事,隐约在心脏深处涌动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潮汛,那种微波冲击着四肢麻麻酥酥的,每根汗毛都是一朵疼痛奔跑的雪花。

一天。我的日子。她是我漫长一生中最短暂的杀手,我发现它时刻缠绵着我的灵魂。她是来讨债来的,前世欠下的债务今生没有偿还。记得那个年节是热热闹闹的。好奇与冲动,在月光明亮的柳枝下捉蝴蝶或者扑萤火虫。在精致而又荒芜的乡村,一束童年的季节掠过村寨和原野,芦苇在月光下飞翔一生流浪的人不理会记忆是在伤害生命,更不会理解时间的边界,只要前方的钟声敲响起,旧年的雨水,心底的全部渴望都会与梦想神秘相遇。某天我们告别后没有再如期相遇,吻别成了断线飘零的风筝而天各一方。我独异于无人知晓的孤独和牢笼中,意识到无论是离去或者到来都必须占据一个实地的位置。我希望有一天能够从日子中逃离出来,然后却加剧了人世间的整整疼痛。这笔债务永远都没有了还债的日子,灵魂永远被周围的花草气息不休地纠缠。

怀想季节人世的焦虑和折磨是一种苦难,这种苦难不是肉体的苦难而是灵魂的煎熬。屋檐下的燕子飞走后那个夜间的守门人,孤独时不懂树对人间的言说。那空荡的院子原本的繁华,却因为日子悄然流失而凋零。可无论时光怎么斗转,即使一切都烟消云散却依然还是斤斤计较。对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时刻挂在内心,就像是若小厨房里的烟雾不能散尽。实际上,无论是奶奶还是我儿时的伙伴晓奇他们走后都没有回来过。我们家人还会偶然说起他的故事,他父亲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再过些时间真的没有人会再唠叨起他的,而我呢?灵魂作祟,还经常会与他见面。

悉心观察世界,在全部的空虚和宁静中寻找来的开始或者去的归宿,只是语言的世界产生一个词语的结构,也永远无法在时空的任意端点,绕出自己的线段在无际中寻找道路前进或者后退、希望或者绝望,流浪人一生的总和是用生命书写事物自身的行进速度。伟大的事情不是人人能够做到的,三岛尤纪夫给自己的肚子上一刀,用腹部的温柔保持他作为世界级作家的温度,用血滴溅红他所有的著作,这也是一种灵魂的伟大。而海子呢?他是卧轨自杀,用血肉之躯完成诗的鲜红,照亮了他一生所有的诗章。

我现在才明白,沧浪漂泊的个体依旧还是那个孤单的个体,默默地走向衰老走向死亡,还能特别体会到苦难的缠绕,体会到日益磨损你的恐惧。恐惧其实是从内心滋生出来的向外部泛滥的,只因为环境的强大人们才以为是从外部攻向内心的。长风浩荡,匆匆而来的是躁动和不安,是鸟群的莺歌燕舞,匆匆而去的是没有归宿的爱情,是人群中的流浪者。没有路在诱惑就不会有起点到终点的焦虑。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贪婪地等待着风的舞蹈。

灵魂一定存在,只是不知流浪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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