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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做昭君的故乡,不过几十里远,我也很少回去。每次回去,总有绵细隐秘的疼痛流淌。
那堵曾横亘在老屋旁边的土墙,密密麻麻的缝隙里,塞满了我的私语与指印。如今,它已为硬邦邦的红砖墙所取代,像我记忆中故乡的一切风物,只有在梦境里,才会偶然重现。
“你的胞衣还埋在那个院子里。”我幼年离开村子时,还是小青年的邻居大哥,如今已满脸岁月斑驳,明晃晃的阳光照在他的鬓角上,白花花的刺目,根本无法与我记忆中的模样重合。我知道,他也认不出我了,当我报出我的小名时,他张大嘴巴打量一番后,脱口而出的竟是我人生的最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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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的时候,我总是微笑或大笑着,看上去,我几乎是乐观、积极、向上的代名词。只有与我最亲近的人才知道,我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快乐自在。
事实上,一直以来,忧伤,如影随形。
“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整个少女时代,我都被这三个小区保安常问的问题深深困扰,以至在整个青春期,都充满了痛苦和焦虑。
成年后,我终于找到了规避这种忧伤焦虑的方法。我发现,物质可以消弭精神,只要沉溺于物质多一点,学会不再追问,忧伤焦虑的感觉就可以大幅降减。果然奏效。这么多年来,我快乐了很多,至少表面看起来,我已归位到据说是事事持乐观态度的射手座,只是那个同样的梦境仍然会反反复复地出现:我急切的要追上自己踮着小脚的祖母,和她一起回到自己最安全最熟悉的老屋,可是白茫茫的天地里,只有我一个人,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每一回,我都会哭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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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一口流利京片子,却一个汉字都不会写的咪咪,是我的亲表妹。两周岁时父母带她去了加拿大,当她再次出现在亲人们面前时,已亭亭玉立。
在她只有一周岁的时候,第一次被带回家乡,圆眼杏核,肉胳膊肉腿,所有人都争着抱她,可她最喜欢我,一看见我总是伸出双臂,让我抱她。我就抱着软软的她,走东串西,逗得她咯咯乱笑……她离开中国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会时时想念她,有一种血脉阻断的痛感。
如今,她站在眼前,俨然小大人般,让我们有些恍惚,不过只是一瞬间,血脉亲情很快战胜了那种陌生,兄弟姊妹们很快包围了她和她交流。
明明一样的语言,她甚至出于礼貌与修养,没夹杂一句英文,但我们却感觉到无法到达彼此心灵的彼岸;明明一样的血脉,却像雅鲁藏布江和太湖水一样无法汇聚融合。兄弟姊妹们都感觉到了,咪咪已是另一个国度的人,价值观不同,行事方法不同,表达方式不同……
她回到加拿大后,有一段时间,我隐隐期望她能和国内的亲人们保持联系,可是,没有。此后,咪咪表妹在亲人中,只剩下了一个形式上的名字。
我有时会想,黄皮肤的咪咪,当她成年后,会不会如我一样追问自己从哪里来?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根系萎缩而有身世飘零之感?还能不能感知“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这样中国诗词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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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困扰我的那个梦,似乎也正在困扰我的族群。
盛夏,天气像刚掀开的笼屉,腾腾冒着热气。我和中小企业促进会的会员们,自驾从鄂尔多斯经由杀虎口到达晋陕,意欲对有机农业进行一次深度的探访。
在长安一家酒店会议室,热衷思考勤于追问的会长董志强,问做有机苹果的公司老总:作为当地有名农企,真实处境到底如何?
我看到那位老总笑了,纵横的鱼尾纹里却挤满了苦涩与无奈。他抱怨,有机牌子鱼龙混杂,市场环境混乱,人们又严重缺乏互信,企业生存艰难。
促进会里的80后企业家杨磊也表达,在当下这种环境中,他对有机农业的前景持怀疑态度,他说有机农业,他只兼职做下,只把它当做一项事业或一个梦想。
中国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食品安全危机及互信危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身为新闻人的我,也曾无数次追问,而每一回都陷入无限的空茫中。
直到在山西的王家大院,步量了那里的角角落落,手指轻划过那些陈旧的青砖瓦砾,就像当年,我总是轻划过故乡老屋旁那堵充满裂缝的土墙一样,我才隐约感觉到,似乎触碰到了什么……
卖豆腐起家而兴旺数百年的王家,大院的设计与格局几乎就是古代中国主流价值观、行事风格及复杂心理的集中折射。
那些书写在亭台楼阁间的堂号楹联,那些镌刻在石碑石柱石阶上的告示训诫,那些蕴藉在一砖一瓦中勤俭忠孝的观念……经过时间的淬炼,传统形成了许多坚定的东西,固化在在民族血液中世代绵延。
“根脉的存在方式有时候是无形的,有时候是有形的。有形的,容易遭受野蛮的蹂躏,也容易以物化的形式烟消云散;无形的,却在心中,在骨髓中,在千百年来沧海桑田永恒不改的灵魂里。是血脉,是魂魄。烧不死,砸不烂,风吹不朽,霜侵不变。”老淮枯蝉的观点。
可惜现实的物欲消解了传统的力量。现代的中国与历史血脉做了人为的切断,世代滋养我们生命的精神家园因此变得模糊、遥远、荒草连天……
作为个体,我感受到了我缺乏某种精神滋养的族群,正在经历深刻的迷茫与躁动——也许,这才是症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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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我们这个民族总是比别的民族更执着于追寻自己的根脉……同行的靳云鹏说。
他说的一点没错。当我在浩繁的探究百家姓渊源的书籍里找到有关我姓氏的那一本时,我的心莫名地悸动,好像自己前生后世的答案都隐藏在这本书里。
而当我站在黄帝陵的千年松柏下、晋地的洪洞大槐树旁、长安的古建群中,我像回家一样感觉到舒适亲切。我记忆中失散的碎片开始变得完整,有一种经脉被打通的快感,我甚至有些冲动地想在她们脚下扎顶帐篷,酣睡一回,看能不能破除那个总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噩梦……
于是,我想,行进的路上,有些东西势必要丢掉,而有些东西必须要留住,比如,根脉。
选自《翟冬梅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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