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时间没有回娘家了，这几日竟然连连数日梦见母亲，看见母亲长了满头白发。

　　平日里，我没少打电话问候老家的母亲。母亲一开口就说她很好，不必操心。其实，母亲身体一直不大好，隔三岔五总要吃药。两年前，我从乡下调到县城工作后，回家的时间比以前少了，只能节假日抽空回老家。

　　去年秋天，我和母亲到玉米地里掰玉米，边掰玉米边谈天说地，就像久别重逢的故友，一说就不可收拾……母亲摘下那顶她常年戴着的紫色布帽擦汗时，我看见了她一蓬白花花的头发。头顶几乎找不出一根完整的黑发。我惊呆了，眼泪瞬时在眼里打转，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竟忍不住抽噎起来。母亲把多少心血付给了我们姊妹三个，而我们做儿女的对母亲的关爱实在太少。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一直是一头黑油油的头发。我读初一那年放假回家，还和母亲开玩笑说要是我的短发能和母亲换她那蓬乌黑油亮的长头发就好了。静心想一想，那次后，就没有留意过母亲的头发。曾几何时，我把母亲的孤独牵挂在心头？对母亲的感恩记在心间？总以为，我们买上大包小包的礼物回家给母亲就是给予母亲最大的爱。如今看到母亲那一头白发，再贵的礼物也比不上母亲博大的养育之恩。

　　说实话，我从小至今都很敬佩母亲，而如今，看到母亲的丝丝白发，我更加敬佩母亲了。母亲的丝丝白发，不知饱含了多少辛酸，倾注了多少母爱给予儿女呀！

　　看着母亲的丝丝白发，我想起了奶奶临终前老泪纵横地对我说过的一段话：秀玲，你可要好好善待你的母亲呀！说回去真有些对不住她。大集体时，大家子二十几口人，你妈为了挣工分，为了完成生产队里的任务，二十出头的她十分体谅你爹在外奔波的艰辛，该男人干的活计全被她做了，并且比男人在家的还干得好，挣得的工分还多。她身上怀着你哥的那一年，有一次，她和村里的一位大妈共同从三公里之外抬盖公房用的中柱回家，到队里的秤上一称，竟然重达四百八十斤，那时你哥在她身上已经五个多月了；还有一次，身怀你哥八个多月了，她一人为了在两天半的时间内挑完一垛码得七米长、一人多高的劈柴，最后一天都挑得吐血了，差点连你哥和她的命都没有保住，作孽呀！那年月，你妈吃了不少苦头，堕了一身的痨病……

　　我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滴落。母亲经历的这些苦难，怎么从没听她自己说起呢？苦水都被母亲往心里咽了。难怪母亲的身体这样孱弱，黑发这么早就变成了白发。

　　母亲过来了，生怕她看见我脸上的泪痕，赶快擦干眼泪，强装笑容，接过母亲手中的点心和水，满脑子想的还是母亲的满头白发。我现在才知道，我欠母亲的是什么？有多少？

　　母亲的满头白发是勤劳节俭日积月累生成的。她的一言一行、点点滴滴无不时刻影响着我们姊妹三个。暑假里，我和哥姐背着小篮子到山里捡菌子上街去卖，为我们的学费添上微薄之力。衣服是姐姐穿了我穿，书包是哥哥背了姐姐背，姐姐背了我背，字典等一些工具书也是如此循环使用，就像搞接力赛一样。

　　就在哥哥姐姐念中学、我念小学的那几年，正是家里比较紧比较艰难的时候，那时父亲在外工作，只有一百余元的微薄工资，供我们姊妹三个读书远远不够，还不等放假，母亲就开始愁学费了。母亲只身一人在家里种着十五亩的田地，一年养四头大肥猪，两百多只鸡，除了留一头肥猪做年猪，几只鸡来客人做招待用外，其余的就赶在我们暑假收假前卖掉，为我们凑齐下一学年要交的学杂费。

　　那些年，农村收成没有现在好，无论物质还是精神都是家里最匮乏的时候，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姐姐偏偏读书不成器，所读班级学习环境也不好，初中毕业就回家了。母亲说她累啊，心累。最难的时候，我那过惯了大家子生活的、不讲理的、狠心的爷爷还故意找茬，无缘无故地用长板凳狠命一下打断了母亲右手腕的一根骨头，当时家里缺钱，没找好的医生治疗，至今母亲的右手腕还粗着一截，使重力还很疼，天气变化更是常犯老毛病。

　　母亲还告诉我，在那悲痛交加的时候，她曾想过要撇下一家子去深山老林隐居，甚至喝过敌敌畏，又被父亲送医院救活。她说那时的痛苦啊，实在无法承受了，想一死了之，可是后来，想到正在茁壮成长的儿女，想到自己来到世上苦了这么多，经过深思熟虑，还是硬撑了下来。我不敢想象，母亲自从那年手带残疾以后，她是怎样一如既往地把十五亩庄稼种得那样好，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现在我明白了，母亲的辛劳其实早已写在身上了，那就是今天一蓬似雪的白发呀！

　　母亲是这样教育我们，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舍不得穿一件像样的衣服，哪怕是过年，也只是穿着干净的旧衣服。我们就这样从小在母亲的身边耳濡目染地成长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母亲的付出有了回报，我和哥哥先后成了全村第一、第二个走出山沟吃国家粮的人。然而，这样的好事既令母亲欢喜，又令母亲忧愁。欢喜的是自己的劳动没有白费，多年的勤劳节俭终于有了回报，忧愁的是哪来这么多钱供我们上学。我只记得那几年母亲养的鸡猪数量比往年多了近一倍，起早贪黑的时间拉得更长……

　　今天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十五年来，母亲总舍不得摘下那顶布帽？十五年，母亲的白发就一天天增多。十五年了，我竟然不知道。我忍住心中的痛楚，恳请母亲别戴布帽子了，让儿女们都看看藏了十五年的满头白发！母亲好像从我的话语中听懂了什么，豁然摘下了布帽子，向我露出了满头晶莹的白发。

　　那一天，夕阳西下，离开老家返回县城。我不让母亲送，她非要送我到河对岸的公路边。我看见母亲患白内障的眼中划过些许寂寞和无奈。她那被岁月刻下沧桑痕迹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潜藏着对儿女深深的爱意。我情不自禁地握住母亲的手，那曾经给我无限温暖和爱抚，那曾经给我无限自信和力量，那曾经给我无数次严厉和牵挂的手，现在早已被生活的磨难销蚀了原本的丰润与光泽，变得如此粗糙硬朗畸形了。

　　车开动了，我久久回望母亲。母亲还站在路边，落日的余晖洒在母亲没戴帽子的头上。一阵风吹过，母亲的满头白发，在夕阳的余晖里开成一朵白花。

　　（责任编辑：凌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