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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沙土/【内蒙古】乔 漫

点击率:4575
发布时间:2016.06.28

  离黑土地太远,这儿沾不上边,比红壤过穷,与此没有缘,大西北的黄土地倒是有几分相仿,但名气过大,有点不敢高攀。

  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有山是荒山秃岭,缺水便连年干旱,生风会黄沙蔽日。田里长不出夺石的粮,地上产不下俊俏的菜,可山药蛋莜面,花开花落,年复一年,繁衍了一代又一代人烟。

  公元300年前人类祖先就在这里休养生息。考古学家曾从这里发掘过大量新石器时期珍贵的石器、骨器、陶器和器皿、器具,把龙图腾为标志的黄河文化直接推进到北疆大漠,成为中原仰韶文化里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里上古就存有生命繁衍,欧美的一些国家至今还珍藏着从这里出土的恐龙骨骼和生物化石。

  战国时期的燕长城在这里垒土,其势如虹,大气磅礴,分南北两线迂回东进,终点一直延伸到白山黑水之间甚至朝鲜半岛。企图锁定燕王的北疆大域。结果始皇帝嬴政横空出世,燕王的宏图大略倾刻烟消云散。其后雄居一方的完颜阿骨打也在这里修边筑墙,图谋与漠北的成吉思汗子孙们分庭抗礼,不料却被剽悍的蒙古战马一夜荡平,如今只留下浩浩的残壕,隐隐的古堤。

  上世纪之初,沙俄、欧美、日本、瑞典等国打着考古的幌子,在这里大肆洗劫祖宗的家私。洋洋大国文化受蒙难,价值连城的国宝遭洗劫,数以千计的国家文物与祖国骨肉分离,有的至今还亡命于异国它乡,给这一带饱经沧桑的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受尽屈辱的人民,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是一方不事张扬的弹丸之地,也是一湾名不经传的苍凉之土,它见证了塞上的荣辱兴衰,亲历了边民的沉浮沧桑,承载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神圣使命。它掩映在阴山山脉北麓,镶嵌在茫茫察哈尔草原。当地人们冠之以大名,称其为大黑沙土。

  黑沙土既算不上黑,更称不起大。这里的土壤多呈褐色,再往下是挖不退的红胶泥。但那些千年古埂,展现给世人的却是一条黑土苍龙。上下浑然一体,全然黑土黑沙,土黑得地道,沙掺得精当,二者凝结得坚牢,煞是黑沙土的朗朗筋骨。虽经千年风雨剥蚀,黑土黑沙铸就的边墙古埂,痕迹可辨,色质依然。当年金帝国完颜之辈择其黑土,辅以黑沙,奇迹般地修筑这气势恢弘的固国要塞,并在其上构建起星罗棋布的城墙、城郭和土堡,还陈兵屯卒固守疆土,想必对这里的黑沙土煞费了相当的苦心,投注了相当的血本,也寄托了相当的厚望。相传修筑在这里的黑沙堡,是金朝名将完颜襄倾其国之力、旷日持久在此修建的雄关漫道、锁国要隘、固国要塞,从这里向世人昭示了完颜家族江山一统、万代千秋的帝国誓言。如今黑沙堡早已飞灰烟灭,痕迹荡然,但受其影响遗留给后世以黑沙为唤的大名,在这里依然仰俯皆拾,陈迹斑斑,如黑土沟、沙土村、土城子、黑沙土、土堡、壕堑、板墙,诸如此类极为相似的名字,在黑沙土一带叫得很响,极为盛行。

  要说到大,无非是夜郎自大,抑或是井底之蛙。这里地图没标,百度上不见,书本上未写。只有大金帝国的金界壕穿中而过,大青山拖了最末的尾巴。方圆没有名山大川,周围更无名宅大院,当地没出过名人大亨,也鲜有学者高官。人文的稀缺令黑沙土大为愧疚和羞涩。听说早前有过一座大庙,还受康熙皇帝的封赐,香烟还挺旺,却被一场浩劫化为灰烬,成为了当地百姓的一块心病,至今抱恨。也出过个地方小吏,位子快要做到州官了,不料却被几个同宦串通,一纸弹奏,险些葬送了性命,最后还是回到黑沙土操起祖宗耕田种地的行当。

  至于说到沙,那倒不假。一年四季,天上飞得沙,地下滚得沙,风里刮得沙。生活在这里的人,哪一年不吃几两沙,一辈子不吃几斤沙。如若打开地下的古河道,沙子贮藏量决不逊色于山西大同的煤层,万仞壁立,无边无际,沙细似雪,灿烂如金,得天独厚,取之不尽,引得国内外的投资商争先恐后前来考察立项,研究着在这里投资建厂,创办大西北首创、全球一流的非金属产业基地,以化灾为利,变害为宝。

  当然,在这一带人的心目中,沙还有另一层含意。那就是圆满、乐和、富裕、兴旺的代名词,与大自然中的沙字完全脱了干系,这种诠释可以追溯到山西语系张家口方言的层面,比如说,谁谁家的日子过得幸福,就说谁谁家的日子过得沙。沙在大黑沙土这一带人们的心目中真还是别有一番洞天哩!

  黑沙土这一带的确有过昔日的辉煌。据史料记载,旧时候,这一带草本葱茏,水漩奔涌,草过马背,地肥水美,人们择水草而居,是朔方游牧民族十分优越的天然牧场。每到夏初,辘辘车载着毡包,枣红马摇着响铃,从漠北草路上流淌出湖水般的牛马骆驼。疲惫了一冬的大牲小畜,在这里不日就绽放生命的光焰。肚子圆成了滚瓜,皮毛秀成了锦缎,四肢撒了欢,肥得流了油。万千牛羊在这里繁殖成长,逍遥自在,黑沙土一带怡然是牛羊骆驼的生命乐园。

  那时黑沙土人迹罕至,生态完好,抬脚便是梁,放腿即是洼,有沟就有河,有河就有水,有水便一年四季常流水。许多地方挖一锹就见水,插棵枝也生芽。奇珍异兽,铺天盖地,黄羊野鹿与狼共舞,悠然自得,成群出没,俨然是北国世外桃源。当地百姓所说天鹅、地脯、鸽子肉、黄鼠,一出山门便唾手可得,成为这一带老百姓招待远方贵客风靡一时的四大名贵野味,引得不少王公贵族、皇亲国戚前来品鉴观赏。大名鼎鼎的蒙古阿涅公主,还曾在这带围城造宫,颐养天年,为当地老百姓留下了一段“公主城”颇为入胜的历史佳话。

  其实大驾光临于此的远非阿涅公主一人。成吉思汗嫡孙忽必烈经这里打马,并在此设立佳木斯驿站;大明皇帝朱棣率征漠大军在这里行军,并在佳木斯驿站短暂停留;清王朝设置的商都马群到这里的坐场放牧,许多骁勇的蒙古战马从这里奔向疆场。张库大道这条闻名于世的草原丝绸之路纵贯全境,并在此设立首家商务站点。大半个中国的客商奔波于张家口——大库伦——恰克图这条张库草原商道上,常年出没于黑沙土的山湾草地里。张库商道让那些初出茅庐、谙世不深的内地商贾开阔了眼界,拭了锋芒,大秀了一把中华的勤劳、智慧和精明,不少人在这条路上改写了人生,铸就了辉煌,演绎出了让人颇为羡慕的“大库伦银子多得用簸箕收”的历史神话,到如今黑沙土那些年长的人们,每当谈及张库商路依然显出几份煞有介事的玩味之情。

  张库大道发迹之时,正是三晋大地灾荒连年、山西父老水深火热之日。许多人被逼上了绝境,有的举家逃荒出了西口。听到张家口、大库伦、恰克图这些既陌生又兴奋的名字,一下就激活了蛰伏心中的谋生打算和发财的美梦。不少人凭着一种冲动,靠着一股热情,千里迢迢地来到了察哈尔草原上闯荡,当然更多的则是出于被逼、无奈和走投无路。其时适逢张(张家口)库(蒙古库伦)商道用人之际,而山西汉子浑身是力、精明强干,涉足草地便拉了骆驼,当了伢子,做了车倌。因其谋生之道东出山西、远在东蒙,晋人习惯上称其为走东口。本指望走东口能走出个比西口外更好的日子,谁曾想走东口和走西口一样,从水窝窝挪了个湿泊泊,艰难困苦如影随形,甚至险恶,甚至死神。

  走东口和走西口有许多相仿。大都是山西人因天灾人祸而背井离乡,寻找一块栖身之地,勉强维持生计,或救一时之急,或避一世之难;都有生离死别的泪,骨肉分离的疼,远离故土的难。走西口一般要渡风高浪急的黄河,穿虎口狼窝的阴山;走东口一般也需涉足大大小小的河流,翻越高高低低的群山,虽然没有黄河的急浪、阴山的峋嶙,但激流险滩、沟沟坎坎、狼虫虎豹也决不少于黄河和阴山。更为可怕的是草地漫无边际、没有人烟,身边常有恶狼饿虎追踪,脚下的荒滩、湿地、乱草和泥淖随处可见,再往前是无边无际的戈壁大漠。自古草地是没有明路可寻、现道可走。漫漫草地,一望无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稍不留神,不是喂了野狼,便是陷入泥泽,如若迷入荒漠,更是死路一条。走东口和走西口也有很大的差异。一个从东走一个向西行,一个需涉足张库大道,一个可放眼西域商路,一个流离河套谷地,一个跋涉草原边陲,一个驻足于商贾云集的闹市,一个落脚在人迹罕至草地。好似殊途同归,却是天各一方。为此在黑沙土一带以至于山西民间早有走东口、走西口之谓,东路、西路之分,东路人、西路人之称。

  在黑沙土以至于晋北一带,如果对那些当婚而未娶的男孩儿提及婚姻嫁娶话题,他们的回答都是一句话:“还在草地上拉骆驼哩!”可见草地、拉骆驼与男人的娶妻成婚似乎有某些瓜葛和隐情,如果再联系到西山汉子走东口及东口外茶马古道上的当伙计、拉骆驼的历史,是否可以推测,当年走东口过来的山西汉子应当多是些未谙世俗的青皮小子、孤注一掷的光棍汉子,他们尝尽了“独根草”的屈辱、做光棍的辛酸,对娶妻生子朝思暮想、望眼欲穿,也正是年轻气盛的年龄。幸得“大库伦银子多得用簸箕收”传闻,犹如发财、娶妻、续香火,人生梦寐以求的三跳远将向自己悠然走来,只要再凭着性命博弈一把就会变成灿烂的现实。于是心系一念,断然离乡,跋山涉水、九死一生地走东口出口外,来到张库大道上,为商道上的商家们做伢子、当伙计、拉骆驼、当车倌,指望以生命的代价获得人生的第一桶金,好娶妻生子续香火、过日子。可想那时的后草地在当初的山西汉子的心里是多重的份量,多高的期望,多大的诱惑。谁承望草地使他们还是日复一日的忙碌,年复一年的贫困,绝大多数的发财、娶妻的梦想,变得愈发渺茫和遥不可及。许多汉子为此连尸骨都扔在了张库茶马古道路上,走东路的发财娶妻梦被无情的社会现实撕得粉碎。

  几近绝望之际,察哈尔草原上的那湾黑沙土让他们眼前一亮。于是已经多年放弃地土、走东口出来的山西汉子们,再一次选择了土地。而黑沙土这片古土也情深义厚,慷慨无私地接纳并奉献了他们。他们用几近刀耕火种的方式,开垦了黑沙土这片处女地。这片土地争气也给力。庄稼“铮铮”地长,粮食“蹭蹭”地出,银子“哗哗”地来。耕种一亩二分地,便是个丰衣足食的家,拥有三十亩地一头牛,即可成个小康户。不几年,黑沙土改写他们的命运,滋润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堂而皇之地成了黑沙土这片神奇土地上的主人,心安理得地在这片土地上开荒种地,耕田放牧,娶妻生子,繁衍生息,以智慧、勤劳和汗水续写着大黑沙土的神奇。

  一晃就是百年,其间他们蒙受了太大的苦难,太多的辛酸,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虽然没多少资本值得炫耀,但靠自己的双手,凭他们的辛勤,已在大黑沙土这方热土上,深深扎根,开花结果。得到不啻是皇天厚土的恩赐,更有归宿的认同、社会的名份和世人的尊重。最为得意之笔是社会上以东路人这个四两拨千斤的鼎鼎大名,赋予了走东口的后人,并连同脚下这一片热土,一并犒劳于他们。至此东路人以黑沙土自居,黑沙土视东路人为荣,长期以来惺惺相惜,生生不息,一直砥砺着、偎依着并自豪着,生生不息、波澜不惊地走到了今天。虽然理论界、学术界至今把东路这一名份宽泛到了整个内蒙古的西部地区,而在黑沙土东路人的内心深处,他们就是东路人的唯一,是真正意义上的东路人。

  东路人崇情重义,知恩图报。他们对脚下这湾土地格外崇尚,敬畏有加。家家户户都供奉着土地爷,男男女女都跪拜土地,老老少少都和土坷垃打交道。黑土坯盖房,绿草皮垒墙,是他们祖上留下的遗风;阴土消肿,沙土消炎,是他们一种乡土文化。时至今日,他们还留存着拜土祭祖的古老风俗。过春节,去十字路口抓一把土,当作列祖列宗供奉起来;出远门,带上一包家乡的土在身边,当作念想打开看看。旧时候,婴儿一落地就放在家乡的细绵土里先“洗”个痛快的“土澡”;长大成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心安理得做个土庄户人,还觉得有几分自鸣得意;老死时,埋在土里还显够过瘾,入殓时脑袋要放在由亲生儿女从大门口赤手收来的泥土做成的“基枕”上,封棺钉木前还撒几把未经拾掇土粮参半的五谷杂粮,下葬后棺木上再铺一层儿孙们破土开坟时留存下来并供奉起来的第一锨热土。土里生,土里长,土里埋,对土的情感是如此得地久天长,对土的衷肠是那样得割舍不下,对土的崇拜堪称是无以复加,与土结下了八辈子的不解之缘。

  我的爷爷辈儿也是走东口来到黑沙土的。兄弟四个两对儿光棍。祖爷把他们打发出来,意在安身立命、娶妻生子续香火。四兄弟做过伙计,当过长工,打过短工,放过牛马,还在草原的商道上拉过骆驼,做过伙计。几经辗转,后来踏上了黑沙土这片土地。四兄弟正值青春年少,浑身都是力气,更不怕吃苦。几十年如一日,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开荒种地,收田打粮,后来竟成了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的财东。兄弟四个都娶了妻,生了子,还开起了油房,做起了生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有了钱,发了财,但是他们却是离奇得抠,在当地抠出了不少笑话。村里有个财主,家里骡马成群,粮食满囤,可冬天连棉衣都舍不得穿。寒潮来袭,便加一条单裤子。到了数九寒天,单衣加身多到七八件,浑身瑟缩,人戏“八条裤子”。我的爷爷也算是个小财东,每年秋收后,赶着大车大马外出粜食,来回大半个月,也舍不得带干粮、住马店,一路上吃马料、住牛棚,硬抗着干。

  东路人过日子节俭,可做生意有板有眼,很有一套。这许是他们与生俱来的遗传因子在暗暗作崇。前辈们当年的茶马古道虽说没有业绩可言,但丰富的人生阅历也未尝不是一种资本和历练,这为后代们的生意提供了少许不为人知的窍门和手段。所以当今东路人做起买卖,也算得上得心应手、左右逢源。酿酒制醋造酱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十里八村就是几个作坊。他们赶着牲灵,拖着木桶,向北把酒、醋、酱油兑换成牛马骆驼,往南把牛马骆驼换成粮食,粮食换成银子。小本微利,几经转手,利润翻番,生意坐大,还洞熟了倒驴卖马、亦农亦商的门路,不仅传承了“精明强干东路人”的盛名,而且还远胜出前辈们一筹。

  改革开放这二三十年,黑沙土里的东路人外出开公司、当老板的层出不穷。即使在老祖宗的土地上摸爬滚打的新一代农民,也一改祖宗的种植模式,变长辈们的保饭田、保命田为如今的商品田、订单农业。他们这代人算计得八米二糠,把祖辈种粮养家为生的黑沙土,破天荒种成低碳环保的蔬菜绿色基地,产出了过去只有江南水乡才见到的花色品种,引来了许多南方大中城市甚至外国的客商,成了京津唐一带的掌上明珠、桌上珍品。百年种粮,一朝颠覆,往昔产粮,如今出钱。百元票子成捆成捆地往钱柜子里放。人们的生活如芝麻开花,蜂蜜调油,一年高过一年,一天美似一天。

  有些东路人还跑到县城做起了买卖,开起了铺子。只要县城里有项目、有业务,就有黑沙土东路人的影子,凡是挣钱生意、发财的行当,就少不了黑沙土东路人的老板。曾经有人调侃,县城的买卖都让东路给包揽了。当初他们大多是两个肩肩担了个嘴,就在城里摆地摊,空手套白狼,不经意间便成了旺铺,成了财东,黑沙土里的东路人堪比当今世上的犹太人,做买卖搞生意真是神了!

  那晚我到广场游玩,远远就听得“大仙桃,由你挑”,语气悠长,“西瓜不贵,货好贱卖”声音甜美。几乎都是清一色的东路乡音,叫得清脆、洪亮、动情,还不乏夸张、修饰的广告宣传意味,声色堪与电视里那些名人大腕媲美。

  生意场上的说词,是假斯文、咬筋。真正的东路话就像黑沙土刚出土的土豆,从内到外、浑身上下都是土的,是纯粹的方言土语。这话流行于察哈尔草原南部,覆盖于张家口坝上,源头可以追溯到山西晋北一带,是当年走东口的山西汉子带出来的古土乡音。这乡音鼻音重、尾音长、词缀多,有古韵(如众多的入声)。操起话来,声音豁亮、富有表情,甚至还手舞足蹈。他们叫妈不叫妈叫娘,喊爸不喊爸喊大,管姑娘叫丫头片子,把孩子叫小疙旦子,称漂亮是酸整,说丑陋是寡气,称这里是再等,管那里叫外等,四轮车是蹦蹦车,摩托车是电驴子,轿车子是卧车子,把简单的“不”字说成“喂没啦叽”。乍一听倒像是第五十七个少数民族的语言。初次与之交谈,恍若天书,如坠云雾,由不得捧腹大笑。

  曾有位东路的姑娘和小伙子谈恋爱。姑娘说好了要骑摩托到一条大街上见面。结果事到临头,事情有些变故。姑娘临时打电话告诉男友说,电驴子“喂没啦叽”,外等到再等(你那一边,来我这一边吧),说完就把电话压了。男友理解为:摩托车不在了,(我)未到,(你)再等一等。结果姑娘在街的这头等,不伙子在街的那一头等,两个人都落了空。好生的一对情人就此叫停。

  生活在黑沙土的东路人,文化人少、睁眼瞎多,文盲占了绝对比例,勉强认个头朝上下,也还凤毛麟角,备受垂青。但凡认几个字,便尊为先生,倘可拿得起纸笔,简直就视若神明了,大人孩子见了哈腰,家里锅一响就请。

  有个人称二孔明的断字先生,斗大的字也不过半麻袋。动起笔墨纸砚来,无非是些“孔乙己上大人”之类。人们请他看封信,先生边认边谄,还得“吭吭”半天。春节来临,先生为十里八村写春联,一例是“抬头见嬉,进们问好”,八个字错两个。但先生家门庭若市,白日写一天,夜里还挑灯,排不上号的还得请巧手的媳妇用锅底黑调上麻油,拿酒樽子扣印当墨迹,以假乱真。

  有一年,黑沙土突然来了位穿长袍的秀才,住进了新婚燕尔的夫妻店。小两口象过节一样招待这位喜从天降大秀才。晚上把秀才安排到洞房的热炕头上。小夫妻怕缺了礼数,私下商议:秀才在家要咬咬牙,不要冲撞了孔老夫子的弟子,惹得秀才耻笑,背了乡情骂名。不料那个秀才是个偷吃荤腥的猫。那晚乘机睡了小媳妇。其时新婚的丈夫也向媳妇提出了要求。媳妇说刚才过来两次,怎么又要?女婿听了一头雾水,猜测一定是秀才钻空子。但又恐冤了秀才。小两口当机立断对秀才实地检查。小夫悄悄挑灯,秀才早有防备,小两口看后只好打消了疑虑,只好把事情归究到“愣症”(作梦)上。翌日秀才要离开,小两口子照例一顿好招待,还请求秀才留下墨迹作纪念。秀才煞有介事地沉吟了半晌,挥毫写了副对联。上联是:小两口开了小店,一夜玩了两遍;下联是:夫妻两个检验,生急智撒点土面。被作弄的小两口还将其奉为“墨宝”,逢年过节还堂而皇之地挂在小店门楣,张扬炫耀一番。这是一则东路人调侃文盲首当其冲的戏言,虽有几分虚构,却是含泪的讥讽,夸张的真实。反正那年月,东路人家把“牛羊满圈”贴在屋门上,将“进门问好”挂在牛棚里,如此张冠李戴的事情,为数之众,不为稀罕;上城市里办事儿,找不着厕所屙在裤子里的,乘公共汽车走错路的,屡屡发生,极为平常。这些个往事虽已如烟,但屈辱终还刺人心膜。

  东路人识字稀缺,知识缺失,而一路走来的传统文化并不因此失色苍白,反而显得源流汇聚、兼收并蓄、丰富多彩。憨厚老实是古来的本,古朴民风是深远的根,纯真善良是祖上的情,热情好客是家族的风。诸如此类的人伦家法一直在黑沙土口口相传,发扬光大,备受世人的推崇。如果谁家要是盖新房、娶妻娉妇、婚丧嫁娶,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会如约而至、悉数到场,哪怕是从前发生过争执、有过口舌,此会儿也不再计较,只一门子心思为乡里乡亲们传工、出力、捧场和帮忙。家里来了客人,主人的热情甭说了,左邻右舍也稀罕得过不去。媳妇们自告奋勇前来下厨献艺,老人拿出平时舍不得喝的老酒,半村人围着客人问这问那,亲亲热热,一见如故,不唠个夜半三更绝不罢休。即使有陌生人进村,也不会有半点慢待。女人们至少会为其搓细如游丝的莜面鱼子,推薄如蝶翅的莜面窝窝,末了还会挑选最大的鸡蛋,炖作佐料下饭。如果谈得投机,还少不了宰只鸡,开个荤腥,辣几樽哩。

  可不知哪年哪月,黑沙土的本地文化却有了变异,生了另类,诸如“买卖婚姻”、“男人怕老婆”、“媳妇欺婆婆”、“儿孙不尽孝”等荒唐之事,在不少东路人中风行一时。这在局外人看来确乎大逆不道,匪夷所思,而在黑沙土的东路人中却依然故我,心照不宣。是公开的秘密,更是公开的事实,从未企图藏着掩着,也不打算反省忏悔,好似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凡是娶妻娉妇的东路人家,都有外出打工的苦难经历。到河套谷种地、收粮,到蒙西扫大街、养猪、养羊,到呼包鄂收破烂、盖房,从东口外跑到西口外,一分一毛地积攒钱;在京津唐和汾河两岸当保姆、摆地铺,在燕山、吕梁山、大青山凿涵洞、修公路,在煤都大同下煤窑、种菜园,许多东路人再走东口逃荒路,重归故里,一滴血一滴汗地挣钱。为数不少的还南下广州深圳,东去白山黑水,北出大漠、外蒙古等,千山万水去打工,千辛万苦去挣钱,拼死拼活几十年。

  黑沙土一带反对“包办婚姻”的声浪,少说已有半个多世纪,可婚姻仍在那里买卖,并与时俱进,且随着市场行情,水涨船高,花样翻新。“碰门羊、离娘肉、扎根酒、一岁一个大馒头,彩礼三百六”,这是早年的流行;“两吨一拖溜(一次性交两万元),嫁到玉米沟(山西陕西一带)”,“十万千包,衣裳礼品另交”,是过去的行情;“楼房要豪华的,小车是进口的、首饰是纯金的、彩礼是现成的”,是时下的说法。对差钱的东路人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

  娶来的媳妇简直成了买来的金人。全家老小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口里怕化了,成天围着媳妇转,作为媳妇的男人更是“爱”得不亦乐乎。

  当地有一出东路二人台叫《顶灯》,剧情就是东路人怕老婆的活写真。剧中媳妇强悍,女婿稀松,妻子当家,丈夫效忠。早起给媳妇端尿盆,晚上替媳妇温被褥,外出田里干活,回家下厨做饭、喂猪喂狗,闲下洗衣服、碾米磨面,除了生儿育女丈夫全都大包大揽。要说这也不算太过分,过分的是晚上还要给媳妇“顶灯”,让媳妇趣乐。“人家娶媳妇缝连补绽,我如今娶媳妇头顶灯一盏”,把东路人怕老婆刻画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

  老婆把丈夫修理得天昏地暗,但丈夫却心安理得,甘心情愿,还振振有词。说什么一等人怕老婆,二等人爱老婆,三等人骂老婆,末等人打老婆。白面是供的,老婆是敬的,敬就是畏,畏就是怕,一怕百爱,百爱百顺,日子才过得乐和,想过乐和的日子,岂有不怕之理?有人取笑他们,喜鹊子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他们反驳,养肉的不如挨肉的,娘养了我小,媳妇和我过到老。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堂堂七尺男,个个妻管严,为什么?道理很简单。除了一个穷字了得,那就要追溯到当年这帮走东口出来的汉子,往昔做光棍的日月实在太可怕、着实太峥嵘。那个时候怕老婆的思想基因就在他们的身上扎了根、入了骨。加之后来社会上风行女人能顶半边天,愈发宠了她们,使她们更加有恃无恐,以至于变得老辣专横。虽说新过门的媳妇们没经婚前培训,没接受专业教育,甚至连义务教育都没有读完。但她们学得不会看得会,生就在这个大环境下,加之有娘这个耳濡目染的大师自幼的言传身教,这套专业学问打启蒙懂事一直灌输到姑娘出娉,这学龄,这功夫决不啻一个硕士学位的能量和水平,所以当和丈夫斗起法儿来,浑身是胆,全身是嘴,得心应手,技高一筹,弄得丈夫焦头烂额,十分狼狈,苦不堪言。

  过门不久的媳妇往往会使“下马威”这杀手锏。先找碴和婆婆一家闹别扭,时而指桑骂槐火力侦察,忽儿如丧考妣冷对抗。几招过后,如果得手,那倒罢了,如果还不奏效,接下来便动辄以绝食、躺炕、装病、装死对抗,甚至用极端的喝药、跳井、抹脖子、上吊直至离婚来要挟。这期间因自身功夫欠缺,假戏做真,要了性命的也不乏其人。但更多的是几个招数过来,丈夫反叛,婆婆缴械,媳妇大获全胜。

  嗣后媳妇便步步紧逼,最终以“灭一门”的不菲战绩完取胜利果实。“灭一门”简言之就是丈夫大义灭亲,断绝和父母一家的来往。你且不要小看这些媳妇谋略,这期间她们大量运用了孙武的计谋,希特勒的言谈,以至于毛泽东的外交手段。主要的流程是:首先无中生有地往婆婆公公的脸上抹黑,给丈夫洗脑;之后便偷梁换柱、借题发挥,不择手段地制造家庭矛盾纠纷,直闹得鸡飞狗叫,四邻不安,向丈夫攻心;向丈夫下了最后的通牒,让其与父母大人、弟兄姊妹恩断情疏,一头扎进媳妇的怀里,倒向丈母娘的一边。直至丈夫不问情由,只看来路。凡是丈母娘那边的亲戚都是座上宾,只要是自己家的亲戚都如同陌路,统统拒之门外。三招过后家中的炕头上、场面里、饭局上都成了清一色的娘家人,这才算善罢甘休,告一段落。

  长此以往,久而久之,最后导致了儿孙不孝,母子生分。儿子与父母不说话、不着面、不登门;父母生病、家里有活儿子不闻不问;父母拮据、衣服褴褛,儿子熟视无睹;父母年迈,不去赡养屡见不鲜。凡此种种的咄咄怪事在黑沙土东路人的生活圈子里屡见不鲜,极为司空见惯。

  曾有位四个儿子的父亲,到了古稀之年没人颐养,经人撮合,儿子们勉强轮流给老人家送些米面,仅限一天一碗,饿得老人眼冒金花,最后不得一绳子了结了性命。有一位独生子,父亲为他劳作了一生,等到失去劳动能力的时候,儿子将父亲送到了妹妹家去养老送终。老人不幸中了煤气毒,儿子见状非但不进屋抢救,反而紧闭了房门。有名可怜的寡妇,已是耄耋之年,小儿子家里摆酒席为孙子办婚礼,老人柱着拐蹒蹒跚跚出门去看,儿孙置若罔闻,老人热泪横流,旁观的人唏嘘不已。

  有的儿子走南闯北,识文断字,理应知书识礼,深谙忠孝节义的事理人伦,可是不但未修得礼义廉耻,反倒有些变本加厉。一位老母亲含辛茹苦地把儿子供养到了大学,后来分配到县城工作。母亲本应享儿子的尊荣和福祉,不料到老人年事已高、榨不出油水的时候,儿子就威逼母亲嫁人,母亲流着长泪到了别人的家里,儿子再也不去接济这位劳苦功高的老母亲。母亲一命悬天之际,村里捎话让他回来料理后事,他却以工作忙为由一口回绝。

  东路人的不肖子孙的确大有人在,黑沙土不贤不孝的事情远不止这些。但出乎想象的是,外边的世界早有父子因之而对簿公堂的事情,而东路人的儿孙已存如此荒谬野蛮行径,有些已经是在犯罪,可却从未听到过或看到过父母诉讼儿孙情况的发生,甚至连抱怨之声也很难听得。我们的长辈真是太伟大,太豁达,太宽容了。面对儿孙女的不孝,老人们不仅没有怪罪他们,反而是默默地承受着,咬着牙关硬挺着,只要儿女们活得比他们好,老人即使受苦受难,累死累活,也感心满意足。这大概就是黑沙土东路生生不息、薪火相传的一大缘由罢。

  陈年往事,旧事重提,有泪有笑,荒诞不经。以此献给生我的黑沙土,养我的东路人。

  (责任编辑:王生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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