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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特辑(刘照进)

点击率:5027
发布时间:2016.06.23

陶或易碎的片段 

  一间泥敷的矮房侧隐在村庄边缘,看上去有几

分古怪。长筒形的泥屋正面密封,只在两侧各开一扇

小门,作为进出的通道,有些像小壳虫滚的泥巢。屋

后残存着一排窑孔,四周荒草丛生,窑火熄灭。零碎

的陶片散落地面与尘埃为伍,装帧了岁月深处的模

糊记忆。

  主人一家正在吃午饭,两个小外孙和老外公趴

在三只脚的简陋木桌上,静静地啃着骨头。听说他们

的小猪昨天得了瘟病死了,舍不得丢弃,汤来做了美

餐,灶上还盛着半锅黑糊糊的瘟猪肉。我们的唐突显

然打乱了他们的生活节奏,失去童真的安谧与老年

的落寞在一间昏暗屋子里同时凝固,倘不是惊惑之

中筷子偶尔碰在碗沿上的轻响,几乎就是一幅大师

级别的静物画。当然,还可以附上《静静的午餐》之类

极有诗意的标题。太阳背着手,始终高高在上,正午

的阳光走到屋檐下,就停止了踱步,只将一条黑白分

明的线划在门外,仿佛对现实做出的某种暗示。

  就有些失落。

  眼前这个委顿而昏迈、土不溜秋的老人,就是我

们要寻找的土家烧陶人冷朝树师傅?似乎与想象中

的形象相去甚远。回想起刚才在路途中,询问几个小

孩,居然不知道冷师傅的住处,村人的回答也均是

“那边”。那么当然,这个“边”,确乎在向我们做出这

样两层涵义的暗示:除了居住偏僻以外,当初赖以生

存和扬名的陶艺以及今天的处境已经确实走到了尴

尬而落寞的边沿。是什么慢慢让这个世界变得失忆:

时间?繁华?追逐?名利?

  大约半年前,一位搞摄影的朋友拿来一组照片,

要我编点文字,说去参加一个什么大赛。那是一组反

映土家人烧陶的生活照片,显然经过了艺术加工,很

有感染力,给人极美的享受和联想。我欣然写了文

字。三个月后,这组照片果真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

织与中国民俗摄影协会联合举办的大赛的大奖。也

就是从那时开始,土家烧陶人冷朝树成了我记忆中

的一个亮点。

  在民间,陶通常被称作窑罐。其实这称谓不很准

确,有些泛指的成分,比如坛和钵,就没有分开,是否

暗示了它在乡间大俗一统的命运?土里土气。缺乏金

属的色泽和亮度。老气横秋。粗劣的外表。简拙。平

实。暗淡。不着任何色彩和修饰。就是这陶。

  一件普通的陶通常昭示了它命运的浅薄:隐身

底层,与泥尘和寂寞为伍。一只煨茶的陶罐在粗劣的

泥灶上随遇而安,平平淡淡,默默终老,慢慢加深滋

润的厚度。腌菜坛静静躺在灰暗角落,免不了蛛网密

布。大肚子酒缸被埋进地窖,等待着时间的漫长煎

熬,十年、百年之后,过滤出醇浓的酒香。一只碎裂的

瓦罐隐身陋檐,以一掌残缺而瘦小的手掌,捧住一部

分生活的风风雨雨……

  我见过许多上了年纪的农村老人,尤其是妇女,

她们并不喜欢使用精致的瓷器。她们嫌那些东西价

钱昂贵,过于花哨,距离平实的日子有些遥远。一双

筋骨突兀老茧斑斑的手,端着粗糙而不失泥色的陶

碗,内心才会感到踏实。

  泥色,泥味,泥香,与一双黏满泥尘的手,在生活

中找到了某种割舍不断的默契。就是这陶。

向前一步,就是瓷了。

  精致的瓷看上去总有些耀眼,美丽的花纹掩饰

了内在的平庸。一件瓷器经过不断磨损,釉彩脱落,

青春消逝,露出沧桑的面目,似乎比陶更加难看和难

堪。

  天生丽质,瓷的向往似乎与民间无关。但在通往

富贵和荣华的道路上,免不了被人挑剔和把玩。双手

在反复挑选之后一无所获,瓷,就此注定悲剧的一

生。

  所谓的坚硬与坚强,其实是一种声势的虚张。有

时经不起生活轻轻一击,瓷,依旧碎了。

  步入冷师傅栖居的泥屋,我们有一种恍如隔世

的感觉。极低的能见度几乎隐去了屋子里的杂乱,从

窗台上斜射进去的一抹光仿佛来自遥远世界。好一

阵子,我们才勉强看清屋里到处堆着陶坯,大的缸、

中的罐、小的碟,七零八落。这些陶坯已经堆放了好

多年,静静等待一场窑火的煅烧。岁月落在上面,蒙

着厚厚的尘埃。经过漫长的等待,梦想已经残碎。

  冷师傅领着我们在陶坯中间慢慢穿梭,当他弯

曲着身子,默不作声地隐于其间,我仿佛看见一只黯

淡的陶,在落寞的空间里梦游。那一时刻,我的心灵

深处竟然涌现出了无限的悲凉和哀痛,就像一个人

面对坠落的陶却无力伸出双手去捧住,只能眼睁睁

地看着它落地粉碎。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可以算作冷师傅烧陶的

黄金期。生意红火时供不应求,他也因此而远近闻

名。那时,他烧的陶不仅走进了附近的村寨,承载起

人们各自不寻常的生活,而且幸运地坐船沿着乌江,

顺流而下,一路抵达大都市,成了土家人的一份荣耀

和骄傲。风华正茂的冷师傅带着一帮徒弟在窑场忙

碌,房后的窑孔整日燃起熊熊火光,每天前来背陶的

人络绎不绝,场面极其宏大和壮观。

  山里不通公路,全靠人力运输。背负是土家人特

有的一种运输方式,而装卸一个个光溜溜的陶则充

分显示了他们化繁为简的智慧。他们用一根绳子将

出窑冷却后的陶层层叠叠捆绑在简陋的背架上,每

只背架多则十几个,少则七八个,紧紧地捆在一起,

任你走多长多艰难的路也丝毫不会松动。

  背夫们脚穿草鞋,腰里吊着牛卵形的烟荷包,若

干人结伴而行,背着沉甸甸的陶罐走在莽莽苍苍的

大山深处,身子匍匐在羊肠小道上,汗水滴落到草丛

中。饿了,就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充饥;渴了,就着山

中的泉水猛灌一顿;困乏了,就席地而眠,天当被,地

当床,星月当灯光。

  尽管日子过得清贫清淡,但他们的内心充满了

期待,装满了对爱情的渴望。成家立业的男人会在背

完一趟陶罐领回微薄的“脚力钱”后,为家里的婆娘

买一束头绳、一把木梳,为儿女们买几粒糖果;光棍

汉子也会为心中暗恋的情人买一盒廉价的雪花膏。

而当路过水边,面对陌生的浣衣女子,他们往往也会

兴奋地扯开嗓子吼几段山歌野调:

太阳出来照白岩

白岩脚下晒花鞋

妹的花鞋瓣瓣香

哥的大脚走四海

哎嗨哟,哎嗨哟……

  静静的陶无言,时间仿佛回到从前。站在当年那

条无数背陶人走过的山路上,我的耳边依稀回响着

他们背负时苍劲缠绵的歌谣。

  但那段辉煌的历史只将他的生活擦亮了一部

分。十年前妻子去世后,原本要将烧陶的手艺传给相

依为命的儿子,可是儿子嫌这活土气,费力而不找

钱,最后去了广东打工。屋里堆放的这些陶坯,就是

当年留下的,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够烧窑。言谈

间,老人充满了淡淡的失意和忧伤。他说,现在的年

轻人,一心一意留恋着外面的光鲜世界,已经没有几

个人把这些土里土气的东西放在眼里啦!

  那么也是。我感觉一种民间文化在曾经滋养它

的土地上逐渐衰落,而且速度之快令人惊讶。

  和所有民间手艺一样,烧窑前也要敬奉祖师,据

说这样烧出的陶才少有废品。冷师傅的屋子里也供

奉着祖师牌位,尽管多年未曾开窑,但逢年过节依旧

要烧香祷告。当问起烧陶的渊源时,老人一直暗淡的

眼里忽然有了一丝亮色,仿佛曾经亮堂的窑火,精神

为之一振,一扫先前的颓废。

  那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很久以前,人们吃饭还是

用手抓,那时没有碗。一次,皇帝得了一种怪病,御医

用尽各种办法也无济于事。外出寻医的宫廷卫士遇

到一位正在种田的土家老人,老人用田里的湿土捏

成一个碗状的泥器,放进几棵草药熬水,竟将皇帝的

怪病治好。皇帝很高兴,诏令人人必须用烧制的泥器

吃饭,以示对老人的纪念。后来,这位神奇的土家老

人就成了烧陶人的祖师。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在历

史发展的漫漫长河中,正是那些普通劳动者闪光的

思索和顿悟,打开了智慧的天窗,才使得人类从茹毛

饮血的蛮荒时代向现代文明一步步过渡和迈进。

昏暗的屋子中央,静静摆着两架坯床,已是蛛网

密布,显然好久没有转动过。冷师傅笨拙地转动坯

床,想给我们作些演示,可他毕竟上了年纪,有些力

不从心,始终无法掀动那根曾经得心应手的车轴,便

停了手,在一边傻傻地站着,很失落的样子。

  最后,当他察觉我们要离去,就有些相送的意

思,只是依旧默默跟在身后,步子有些零碎和杂沓。

但他终究没有出门,倚在门墙上看着我们。他的嘴里

还咬着一截旱烟,一张饱经沧桑的脸隐藏在浓浓烟

雾里,表情甚是模糊。

  狭窄而且低矮的门洞几乎吞掉了他的整个身

子。

  那门洞,显然也几乎吞掉了他的一生。

阳光顺着椭圆形的泥房斜照,将他的影子钉在

斑驳的土墙上,仿佛一张在时间深处存放太久的老

照片,泛黄的背景是房后那一排熄火的窑孔。

  依照最初的打算,我是要将这次采访写成一篇

美妙的文章,下笔时却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正如老人

面对多年未曾转动的坯床却力不从心一样,那些隐

身暗处的陶坯以及残碎陶片,我始终无法还原它们

当初的完美。不光如此,岁月中多少美好的故事,譬

如一次痴痴的爱情,一段刎颈相交的友谊,一场生离

死别,那些曾经爱过也哭过,痛过也怨过,悲过也欢

过,笑过也泪过,恋过也恨过的记忆,当时间的尘埃

纷纷落下,繁华消逝,悲喜与哀愁散尽,一切均如这

易碎的陶,一片片散落在时光中,零落成泥。

  只有香如故。

        选自《青海湖》


     暗示

  相对于短暂的个体生命而言,死亡显得更为恒

久、冷静、隐匿。一座孤独的坟茔总是闭口无言,任凭

岁月的野草在头顶疯长,在时间深处带给人缠绵的

哀思和无尽怀念。一切抵达预示着新的开始,死亡留

给我们的窥探总是不可言说。

  事实上,我一直相信,县城后山满地的坟茔是一

种暗示,它未说出的话语同样意味深长。后山是高于

现实的一只眼睛,它无所不知的洞悉力神秘而广袤。

从某种意义上说,后山提供了县城人们的最终归宿。

五年前,刚到县城,一次和一位教语文的中学老

师去爬后山,见到满坡光秃秃的坟墓,不禁心存疑

问:人们凭什么要将后山列为县城的八大景观之一,

并且写进县志,作为后来者探究历史的一种见证?难

道这其中果真隐含了他们对死亡的景仰和敬畏?!

  小城人至今依旧沿袭的是土葬,几乎每隔三天

就有一人在黄烟滚滚、鞭炮齐鸣和亲友的哀哭声中

走向后山。亡者的遗像被放大,随灵柩绕城半圈,加

大的镜框努力向人们暗示此人曾经的价值。作为一

种纪念物,遗像最终会被墙头留住,继续提供死者生

前的印象。坟墓上的碑文也是,两者有异曲同工之

妙。粗糙的石头表面被反复打磨,发亮,凹凸感完全

消失,像一张整洁素净的脸,之后,精彩的文字就站

在岁月里替代墓主说话。一个人的辉煌、价值、地位、

富贵、权威全部被一笔一画精雕细刻,而他的暗晦、

阴险、虚伪、肮脏、卑琐则被文字之间留出的空白忽

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城来了一支外地的西

洋乐队,专为做红白喜事的人家演奏。在长长的送葬

队伍前面,留着披肩长发的鼓手动作有些张扬,吹三

簧管的乐手更是将腮帮鼓得老高,似乎有意要引起

更多人的注目。于是唢呐的哀哀清唱便被流行而且

霸道的西洋鼓乐替代,在县城污浊的空气中演绎出

一场不洋不土的闹剧。

  春天去后山观景。雨后初晴,空气里弥漫着野花

的清香,沿着陡峭的石阶缓步上行,偶尔穿过半山一

些人家的屋檐。这是县城通往后山的唯一道路,让人

想起,在那些溜光的路面上,覆盖着多少人的哀痛与

抬灵者淌下的汗水。而死亡也正是通过这条道路被

抬进坟茔。

  高仰的后山暗示了一种形而上的审视与俯瞰。

我在回首中看清了来时道路的细节、芸芸众生、穿城

而过的河流、环城路。湍急的河流被距离改变了速

度,缓慢的节奏仿佛掉在纸张上的一段漫不经心的

句子中的副词,其中心语意早已被书写者抽走。但那

些弯曲的想象还存在,给人留下更加清楚的猜测和

暗示。写在大地上的河流,凭借天生的柔韧(失去硬

度的无限宽容)、弯曲(有时何尝又不是委曲求全)、

对秩序的绝对服从(超出河岸时被人们称之为灾难)

越走越宽阔。环城路的不同之处,恰恰在于它是城市

的掌纹,暗含着设计者的野心和智慧:以其周而复始

的步伐、日常经验消解一切可能出现的异端,让思想

在一个固有的圈子里重复,最终训练出转圈者对命

运的默认。

  在这里,一切人为精心雕刻的文字都将被茁壮

的野草省略,时间记住的只是道德者和英雄的名字。

从那些坟墓占地面积的大小、修建的精致程度,我们

读出了死者生前的身份:高贵或者卑微。坟墓是死亡

的通行证,更是此人生前的一张脸。有人想把生前的

辉煌带进历史,但时间并不认账,一抷黄土最终掩埋

了一切。有一篇小说,题目叫做《向上的台阶》,大意

是讲一个小职员在人生的仕途上一步一步小心翼翼

地往上攀爬,后来,他终于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譬

如权力、地位、名声、富贵,但也失去了他人生中不该

丢失的一些东西,譬如道义、良知、诚信、责任感。有

一天,他志得意满地带领家人去游中山陵,当他沿着

石阶缓缓爬到高处时,不经意回头一望,看到的竟是

遍地坟茔……死亡在一瞬间暗示了生命的全部定

义。

  后山让我思绪飞扬。我一直在想,在生与死之

间,似乎有一条秘密的通道,让相关的人去穿行。小

时候,我家堂屋的神龛上总摆着一只名叫“罄”的罐

形铁器,敲击时会发出低沉肃穆的声音。它常年神秘

而孤寂地躺在神案的灰尘之中,只是到了年关或“七

月半”这样一些节日,才会被祖父敲响。那声音总是

充满无限的神秘感。祖父很虔诚,目光柔和而温暖,

像是在和人默默对话。出于好奇,我也跟着祖父在神

龛下向逝去的祖先们磕头。但我没有太多的牵挂,他

们在日子的另一面栖居,离我很远,也很陌生。

  我对死亡的认识一直很浅薄,没有太多的记忆

和感伤,死亡也没带给我任何恐惧。五岁时,曾祖去

世,满灵堂的哭声没能勾起我的眼泪,我只是喜欢热

闹的场面带来的乐趣。出殡的早晨,我被叔叔背着,

随一路飘飞的纸钱送别曾祖。叔叔告诉我,你曾祖去

了。但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

来相送。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曾祖,我的家人

也不准我一个人到他生前住过的草屋里去玩。多年

以后,曾祖的气息依旧弥散在那间堆满杂物渐渐衰

腐的草屋,我在没有灯光的夜晚总是感觉屋子里居

住着一位莫言的影子。

  外祖婆的去世同样如此。外祖婆是一位娇小而

慈祥的老人,走路一颠一颠的,很吃力。我们小时候

总爱取笑她那双被缠裹的小脚。后来,当我知道她那

双残疾的小脚里面包含的悲苦命运时,我为当初的

幼稚感到忏悔,可惜外祖婆再也无法知晓。

外祖婆笔直而静静地躺在一张木板上,穿着整

洁的老衣(寿衣),沧桑的脸被一叠草纸盖住。外祖婆

的忌日犯了“重丧”,死亡的时间不对,需要一场“道

场”来消灾,舅公请来的“阴阳”先生在跳傩还愿。“阴

阳”先生神通广大,能够在阴阳两界来去自如,他们

翻手为人,覆手为鬼。屋子里香烟缭绕,法器敲击的

尖利声与法师沙哑的唱词,更加增添了几丝神秘。外

祖婆被人扶起,端坐在油亮的柏木老椅上,亲人们团

团围住,法师一边吆唱,一边在她的脸上盖着大印。

暗红的大印肯定是外祖婆在另一个世界游走的通关

文牒。外祖婆仿佛安详地睡去了,脸上没有一丝痛

苦、遗憾和委屈。

  两年前的夏天,同事的一次意外事故,让我感到

了死亡的逼近与突然。好像死亡一直就在我们身边,

静静地如一个影子,收缩在命运深处。或者如多年以

前结识的朋友,一直在暗中默默打探你的消息……

也许某一时刻,譬如宁静的深夜,清寒的早晨,敲门

声突然就在你耳边出现。

  同事的死亡带有很大的偶然性,他是在下乡途

中遇到山体滑坡遇难的。奇怪的是,在出事的前几

天,一位自称会“算命”的中年人跑到他的单位,要给

他算命,并指出他的脸膛暗晦,说有灾祸发生。而在

更早的前几个月,他和家人去后山玩耍,曾指着一处

地方说这里风水很好,表达了将来要到此处居住的

意愿。是否这一切,都是死亡提前发出的一种暗示?

冥冥之中,到底有多大的力量在左右人的生死,除了

死亡本身,我们无从知晓。

  出殡的早晨,我跟着送葬的人群,手里提着做

“道场”的纸马,心里默默为他祷告。在后山,同事的

遗体被一铲一铲的黄土掩埋,哀伤留在了表面。一座

新的坟茔渐渐隆起,像大地拱出的眼睛。又一道暗示

的目光在后山种下。手机响了,是朋友从另一座城市

的医院里打来的。同一天他遇到了车祸,幸好只是与

死亡擦肩而过。朋友安慰说,千万小心,好好活着!心

一颤,眼泪跟着就出来了。

  无法确定同事的死亡到底跟宿命有多大的联

系,那位“算命”先生已经走远,我们也失去了探究的

兴致。新的一天又要开始,这成了我们习以为常的一

部分。

  有人说,生命是一只易碎的瓷器,稍不留心,就

会落地粉碎。但我们缺少捧住瓷器的手掌,那双手只

属于冥冥之中掌管万灵命运的上苍。我们唯一能够

做到的,就是避免碰撞,小心轻放,让生命在颠簸的

途中,延长与死亡相遇的时间。

  死亡有时比生命本身更有意义。人们习惯于记

住一些有价值的片段,对纪念碑的瞻仰来自英雄的

壮举。灵魂比肉体更容易安放和保存,有时它和时间

的长度保持着惊人的一致。

  许多对命运的假设、推演、论证都被死亡带到一

个未知的领域,留下死亡本身,作为一种简单的符

号,被一部分相关的人牢记。只有死亡是永恒的,它

紧贴着白天的亮度、夜晚的黑暗、时间的翼翅超低空

飞行,并不时停驻一个人的肩头。

  像一片雪花静静落在头上,宿命般地。

       选自《贵州作家》总第24辑


     飘逝的灯焰

  老式的、高脚的油灯被人遗弃到灶角,椭圆形的

灯盏失去能量的来源,细小卷曲的灯芯耷拉在边缘,

它的微弱光亮被连根拔起。有什么比这更难堪的谢

幕?好像真的可以忽略往事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

说,一盏灯和一个人的命运何其相似:他们可能有过

类似的青春和辉煌,内心蓄满燃烧的激情,一双手在

黑暗中温暖而恭谨地相握,成为他们终身忍辱释放

的信仰;同样也经历坎坷和曲折,在通往晚年的道路

上,额头的皱纹被时光雕刻,彼此映照生命的沧桑。

许多时候,人们太过于迷恋自身的经验和审美,以为

自己的目光照彻了一切,对潜伏的阴影、微小事物暗

中的诋毁毫不在意;以为一条路走下去就是远方。事

实上,灯光一直在默默审视人们的阴郁,以它微弱的

膂力尽可能打开幽闭的场所。一盏灯曾经固执地向

我们做出这样的提示。

  现在,白炽的灯泡来到屋子中央,重新点亮我们

的生活。在高处,它试图取代旧有的经验和秩序,重

新建立一个明晰的世界,把人们仰望的视角提升到

更加明确的中心。显然,一切正在沿着预想的方向发

展。墙体上预设便于操作的开关,似乎不需要再在暗

中进行过多的摸索,通达理想的道路就变得简捷而

明了。一束光从高处垂下修长的手臂,抓住满屋子的

黑暗,它是武功高强的游侠。源源不断的光挤在细长

的通道上,体现着另一股力量的坚韧和博大。白天被

拖得越来越长,夜晚的寿命缩短。简单途径换来的成

功快感,使人们渐渐对旧物失去兴致。

  灶台边置放这样的弃物:破碗,空瓶,废电池,断

瓦的残片,卷刃的刀子,安慰病痛的黑褐药罐……高

脚的油灯依旧不能绝弃,它与身边的旧物需要偶尔

承担生活陡起的变故。表面的宽容掩盖了内心的机

巧算计,对未来的险恶和不测早有预留,体现主人娴

熟的操纵和掌控技巧。偶尔得到启用,旧物再次回到

熟悉的舞台,内心增添了振作的希冀。关键时刻,它

们的经验和忠诚稳住了恐慌的阵脚———突然停电的

夜晚,有人点亮灶台边的油灯,骚乱在一瞬间得到控

制。对旧物的能力依旧不能轻易低估。

  木质板壁黏满霉变的污物,无数简单生活的结

局在它脸上叠加许多残汤剩羹,斑痕毕显,仿佛一块

多年未洗的抹布。肮脏大多来自对它物的过分放纵

和接纳,失去自省,内在的潜质被一点点剥蚀。灶壁

间逐渐加厚的烟尘除了印证时间的衰老,同时供出

木体的懒散和堕落,它们轻易排斥彼此之间的巧合,

让几只蟑螂抓到了可乘良机———壁间留下它们随意

排放的污物,进出的通道变得宽敞。已经没有能力再

对失望的结局做出拯救,一盏废弃的油灯终日保持

沉默,欲望退抵暗处,它和墙壁上的阴影共同见证了

灶台边的落拓。

    二

  姨祖坐在灶镬间。

  岁月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他的反抗只能使自己

越来越变得颓废和苍老。他的面目呈现了乡间大多

数老人的阴悒和一路走过的沧桑,头发蓬乱、肮脏,

眼窝深陷,牙齿脱落,一张皱巴巴的脸埋在岁月深

处,似乎不愿抬头。头顶灰尘厚积,堆叠时光的斑点,

细小的颗粒在空中肆意呈现它们的幽暗。他的双脚

已经有些浮肿,迈不开步伐。一条路的背影越来越模

糊。那些远征的脚印成了时光中的幻象,像一些散落

的珠子,只有在某些阳光暖照的午后,才会被他的记

忆弯腰捡拾。

  生活已经在某种程度上作了一些变更和修改。

墙壁上卷边的旧皇历远远落在时间的后面,失去了

对未来的正确指引。春联的深红色彩变得暗淡,那些

对仗工整的理想描绘逐渐消隐在时光暗处。对土地

彻底失去信任的儿子远走他乡,木门上加了新锁。几

千年未曾偷懒的锄头、镰刀、犁耙,散乱地弃在屋子

的角落,失去开拓的亮度,力量收藏在弯曲的弧线

里,与一双手长久失去联络……

  灶台边落寞的油灯曾经忠实地照耀着姨祖的生

活,并且一度将他黯淡的人生映出一丝希望的亮色。

但是,作为一个勤劳憨厚的农民,他的努力并没有换

来半许成功。榨了大半辈子桐油的姨祖,除了那件黏

着厚厚桐油铠甲一般坚硬的粗布褂能够作为永久珍

藏的纪念以外,他的人生几乎一无所获———爱情和

婚姻同样半途而废———现在,他只能通过偶尔的回

忆来换取那些逝去的温馨和浪漫。墙壁上挂着一幅

女人的照片,那是他的女人,多少年前,她就撇下他

一个人走进了窄小的黑色镜框。她的面容没有多少

改变,还是那样带着羞涩和浅浅的笑,眉宇间挂着一

丝忧郁,只是泛黄的表情有些僵硬。他多少有些遗憾

和幽怨。过早地将生活的重担和苦难抛给他,一个人

躲到暗处,或许她才是真正的智者。她在村庄上他们

熟悉的那块土地里安上自己的新家,开始有别于他

们的生活。但她并没有走远,这个世界还有她抛舍不

下的人事,尤其是她的男人和一双儿女。她时常回到

他们的生活中来,他的梦境里曾经多次重复她的影

子,她的笑和那一丝忧郁在女儿的脸上得到复制,儿

子的掌心里也握着她温暖的气息。

  他已经习惯了简单暗淡的日子,一个人躲在幽

闭的角落,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多少年来,

一些人世的沧桑和突变填进他渐渐苍老的灵魂,像

深夜飘落的一场大雪,茫茫地覆盖,然后又慢慢地消

融。他习惯了雪花飘落的节奏。一些和他年纪相仿的

老人离开人世,一些新生的婴儿又来到人间,他们制

造着这个世界的喜怒哀乐和生命轮回。他已经为自

己准备了棺木,等待离去的那一天到来。儿女们走

后,他就很少使用墙壁上电灯的开关,白天和夜晚对

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大区别。人生的精彩部分已经结

束,现在,他只能作为一个符号停留在那间昏暗的屋

子里。

  灶台边那盏失去火焰的油灯,与他彼此形成晚

年的暗喻。

    三

  姨祖是在那间老式的油榨坊里开始他的人生理

想的。十五岁,他就成了油榨坊最年轻的背油工。他

夹杂在一群老背油工中间,每天往返于一条三十公

里的崎岖山路,细嫩的脚皮和漫长山路形成强烈的

反比关系,单薄的肩膀和沉重的油桶画出一个极不

规范的人生几何图形。

  他在晨光熹微中随壮年的背油工一同出发,往

山外的收购站背运桐油。道路逶迤,群山莽莽。他们

唱起了缠绵悱恻的山歌:

  桐子开花一朵朵,好比妹儿小酒窝。哪年哪月摘

得花儿来,小心别在哥的胸口窝……

  那时,桐子花开了。漫山遍野的桐花,举着洁白

细嫩的花瓣,挂在矮矮的桐树上,嘴里含着粉红的花

针,仿佛娇羞的女子脸上粉白的酒窝。

  “桐子花开倒春寒。”正是春夏交接的时令,百花

零落,在微寒的晨光中,他甚至听到了那些落红哀叹

的声音,以及萌芽在枝头上的果实的胎动。

  又一个桐子花开的季节,一个女人走进了他的

春天。那时他已经成了一名真正的榨油工,整天在油

坊里忙碌,胸膛上隆起大块的肌肉,男人的雄性与活

力在榨床上得到充分张扬。

  山村是民歌的故乡,情歌一开口,爱情就萌芽

了。他们是在背油路上相识的,她在泉边浣衣,他从

道上经过,歌声成了他们的月下老人。那时,他已是

乡村有名的歌手,看见泉边的女子,歌声就大胆递出

去:

  好久没到这山来,访问这山好人才。访问这山人

才好,等我回去请媒人来。

  但他碰到的也是对歌的高手,对方似乎有意要

给他九磨十难的考验:

  小兄弟哎你莫忙,等我回去问爹娘。爹娘许配

(同意)我许配,我们慢慢相交需九场。

  到底经历了多少场爱情的磨难和考验呢?没有

人知晓,这成了他们心中的一道谜语。

  女人最终还是唱着哭嫁歌来到了他简陋的家。

那一天,他的人生被涂抹了鲜亮的色彩。大花轿在通

往婚姻的道路上被抬轿的汉子故意晃得颠来倒去,

唢呐的乐音翻过一弯又一弯。他的肩上挂着红绸,走

在迎亲队伍的前面,笑容在他脸上开成春天的桐花。

他的心里又飘起了背油路上的情歌,那些散落的调

子重新回到山路上来和他打着招呼。他在歌声中看

见了那些远去的脚印的影子,它们穿着草鞋的衣裳,

在汗水淋下的大雨中匍匐。他的脚踏在怀念的琴键

上,仿佛整个山谷都在吟唱。

  夜晚,一盏油灯将墙头的大红喜字映照得特别

鲜红。闹洞房的人们已经散去,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

界安静下来。他用粗糙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揭开红盖

头,一张羞涩而略显忧悒的脸出现在他面前。那张脸

像粉红的桃花,在灯光下羞涩地开放。他从此知道这

个人是他的女人,将和他共同生活在一盏并不明亮

的油灯下。

  他从此喜欢上了红色,尤其是灯光下的红色。他

开始留意与红色有关的东西,红色是映照在他心中

的阳光。他的床边摆着各种红色语录本的塑料外壳,

烟袋上吊着从废旧电池上取下来的红色圆盖,破旧

的门楣总是挂着他向往的春联,墙壁上那些大红的

标语成了他长久注目的对象。在晚年,他甚至不顾乡

俗的忌讳和儿女们的反对,坚持要将自己的棺木漆

上大红的油漆。事实上,他并不识字,对红色勾绘的

文字和图案一无所知。他对大红色彩的偏爱纯粹来

自忠贞的爱情。

  没有过多的修饰,生活就像一段简单的句子。作

为家庭的主语,他总是走在前面,承担着苦难生活的

种种质询和考验。妻子是谓语,紧跟其后,用她柔韧

的耐性向命运做出最大限度的解释。一双儿女先后

出世,那是他们的定语,使他们的家庭趋于完美和稳

定。

  似乎不需要更多的索求,一盏油灯的光焰画出

有限的半径,将他们的幸福映照在满足的范围。油榨

房里依旧整天飘出男人刚猛的榨歌,女人则像那头

被蒙住眼睛的黄牛,不知疲倦地在碾盘上转着圆圈。

日子被简单打理后搬上生活的榨床,在力与力的撞

击中挤出一滴滴希望。宁静的村庄被淡淡的油香包

围,欢乐覆盖在粗粝日子的表面。白天过去,漫长的

夜晚来临,人们并不急于安睡,而是在油灯下进行一

些琐事的修补。女人粗糙的手指又重新拿起了针线,

面对一大堆废旧的布料或破烂衣物,她要设计出简

单耐用的式样,一些遗憾同样需要补缀。她像高明的

设计师,一双布鞋或者小孩的褂衣在她的剪刀下渐

渐成型。

  这时他就坐在旁边看她飞针走线。他的目光变

得异常柔和,嘴里吸着旱烟,仿佛一尊静默的雕塑,

脸上的沧桑和疲倦被爱情微缩。火塘里燃着细小的

火苗,一只茶罐发出咕咕的欢叫。偶尔,房檐上会有

老鼠的叫声,像手指错搭在琴弦上碰出的颤音,孩子

的鼾声被窗外的犬吠扯向杳渺的夜空。属于他们两

个人的夜晚温馨而静谧。

  那时她刚步入中年,过度的劳累使她患上了痨

病。他没有医治病痛的本钱,整个村庄都没有这种本

钱,他们与听诊器、X 光、专家门诊、医保……隔着遥

远的距离。在通往病痛的道路上,他们只能借助草药

甚至巫医的力量获取一丝慰藉,希望以此延绵生命

的长度。从此,一只廉价的土陶药罐和巫医的神秘吟

唱成了他们生活里的一部分。

  那只土陶药罐取代了火塘里茶罐的咕咕欢叫。

很多时候,它的灰暗和神秘使灶壁间充斥着一种莫

名的病痛。泛黄的药渣堆积在房檐周围,仿佛一堆霉

烂的词,丝毫不能表达康复的信心。

  巫医的神秘在夜幕下笼罩了整个村庄。他穿着

与神接近的外衣,被当作至高的圣人,他的咒语成了

驱赶病魔的灵丹妙药。没有人怀疑他的虚伪,就像没

有人怀疑神的存在一样。那些病痛是鬼神的影子,它

们错误地贴在病人身上,巫医企图用他的祈祷和咒

语劝降它们,让它们回到原来的位置。他的伎俩在凡

间与冥界左右逢源,在一缕虚无缥缈的烟雾里升腾。

当又一个白天来临,人们在村庄的十字路口看

见了纸钱燃过的灰烬,一只竹筛被烧去半边圆形。在

人鬼通行的路上,巫医留下谎言离开了是非之地。

属于她的病痛依旧在加深。

  最终,她单薄的身子背负了太多深长的夜晚,日

渐消瘦,抵挡不住岁月的销蚀,走在了一盏灯熄灭的

前面。

  人们在她的灵柩下点燃了一盏长明灯,那盏油

灯一直要照亮七天七夜,微弱的光焰是她的灵魂通

达另外一处归宿的火把。随着灯焰一同照彻的还有

法师的超度。匆匆赶制的花花绿绿的纸宫殿、纸仆纸

马、纸床纸轿,摆满灵堂,最后化作一缕青烟。生活不

能给予她的优裕和幸福,被人们善意地寄往天堂。但

这是一封没有回执的死信,没有人知道,它从乡村苦

难日子的一端出发,需要多久才能抵达愿望的邮筒。

一盏灯曾无数次将她拖进夜晚的深处,使她见

到了太多的黑、苦难、哀伤。面对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的女人,陪伴她的灯盏彻夜失眠。

  许多人围着她哭。人们又像迎娶她时吹起了唢

呐,但是曲调由欢快变成了呜咽。他没有哭,一个人

默默地手持长明灯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两个孩子

还小,根本不懂得生命的脆弱。他的前面还有很长一

条道路,那是她留下来的空白,他必须隐忍痛苦和泪

水,用坚强和担当去将那条路上的愿望填满。

她把整个世界都甩在了身后,欢乐和悲伤已与

  她彻底决绝。命运用一张薄纸遮盖她的脸,隔住她与

这个世界的见面。她不知道背后的哭声,有些是哭给

她本人倾听的,悲戚的成分很浓郁,仿佛硬物在石头

上撞出的破碎声响;有些只是哭给活着的人聆听,死

者成了他(她)表演的道具,仿佛必须经过一场并不

严肃的考试来获取某种资格的认定。

  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当病痛消逝的时候,不是

重生,就是死亡。

     四

  我在姨祖的村庄见到那个老式榨油房时,它已

成了生产队堆放杂物的场所。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

代的初期,我在姨祖所在的公社读初中,姨祖的家成

了我歇脚的中点。每个星期有五天的时间,我的书包

就挂在他家的墙上。事实上,我也乐意将一周的五天

存放在姨祖家里。从我家到学校,中间要穿过一条省

际线。我小学毕业后,校长在接受了父亲的二十个鸡

蛋的同时,也给我发放了行走的线路牌。在姨祖家,

我可以避开父亲的唠叨和叹息,将快乐的玩耍进行

到底。

  油榨房已变得冷清而寂寥,面目全损,房顶的青

瓦从岁月的弧线上往下掉落,生命的漏洞越来越大。

已经没有一双手再愿意捡拾这些失去价值的碎片,

人们在另一片土地上匆匆翻找新的希望,犁铧翻过

时盖住了时间的面容。屋子中央卧着黑黝黝的榨床,

仿佛一具棺材,蓄满死亡和衰败的气息。房檐上悬吊

的榨杆被人取走,作为曾经撞击生活的重要成员,它

努力送出的力量被历史抽空。一群少不更事的孩子

来到油榨房,模仿大人们当年撞击榨床的情景,一道

虚拟的影子在空中和尘埃一起舞蹈。油榨房外斜卧

着硕大的石碾,薄薄的圆圈被荒草包围。作为实现人

的理想的帮手,当年那头不知疲惫地转着圆圈的老

牛也一同失去踪影。

  多年之后的村庄已经物是人非,许多生活的细

节已被新的故事取代。废弃的油榨房被人拆走,那块

土地重新获得耕种的权利,新鲜的麦苗排挤了往日

萧条的部分。一种更加简便而省力的机器代替了老

式的榨床,钢铁文明对农耕文明的有力撞击,使得那

些极富韵律的榨歌越飘越远,最终消逝在岁月的深

处。

  人们不再借助油灯的微光来点亮夜晚,村庄已

经通了电,他们通过电视看到了一个精彩和宽广的

世界。许多人纷纷外出打工,油灯点亮的村庄半径已

经无限延伸。生活只是进行了一下简单的过渡,落在

油榨房土地上的种子又被人重新抛弃。

  也许,再也没有人想到,那块荒草丛生、落寞而

荒疏的土地,曾经是怎样地辉煌过、喧闹过。作为村

庄的中心,油榨房整天飘出的油香,榨杆与榨床猛烈

撞出的雄性与阳刚,榨工们用力吼出的生猛榨歌,在

时间的深部撞出一簇又一簇火花,使这片乡村的土

地有了一些书写历史的内容。

  油榨房,一个村庄的时代的缩影已经消隐。

         选自《海燕·都市美文》


    匍匐的姿势或大地的倾听

  1. 一身土家族打扮,地地道道的农民装束,神

韵、气质、动作无不透出几分稚拙憨厚,甚至带着几

分滑稽。不过没关系,这恰是民歌手们身上的特质,

为他们将要进行的“演出”做一层铺垫。

  这山没得那山高,那山妹崽捡柴烧;哪年哪月嫁

是我,柴不弄来水不挑。

  这山没得那山高,那山娇妹把草薅;六月太阳似

把火,你来歇哈我来薅……

  清越的民歌唱起来了,原汁原味的乡音俚调满

地流淌,像民歌手一样的简拙、素朴,不带任何修饰,

却将这片地域的文化内涵演绎得有滋有味,有声有

色。

  以大山为背景,靠水而居的土家族人世世代代

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骨子里融会了山的粗犷和

水的柔媚,他们似乎天生就是优秀的歌手,在与自然

抗争的过程中,他们摘天上的日月星辰为词,扯身边

的清风流水为曲,自编自创,自导自演,自歌自吟,用

穿云透月的清越歌音,抒发胸中的喜怒哀乐,释放劳

动的负重与愉快,描绘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表达对爱

情的纯真追求……“土家人生来爱唱歌,不唱山歌瞌

睡多。”“土家人民爱唱歌,山歌越唱越快活。”

  我采访过一位农民歌手陈庆国。三十九岁的他

看上去精神抖擞,丝毫没有农民的卑怯和委琐。耕种

之余,他也替人做些砌墙垒灶的泥水活。清贫的生活

丝毫没有影响他对民歌的热爱。无论是上山砍柴,还

是栽秧薅草,他都喜欢扯着喉咙吼几嗓子。唱歌已成

了他的一种生活方式,寂寞时他唱,欢娱时他唱,得

意时他唱,失落时他也唱。他的日子里注满了民歌的

韵脚,只要心灵的和弦轻轻拨动,那些优美的野曲俚

调就抬起头来,站到生活的表面。

  陈庆国说他最爱唱的是对歌(山歌的一种),他

说对歌的“味道”特别浓。对歌一般都是一男一女对

唱,而且在野外要相隔一定的距离。“这山望去那

山平,对门有两个好女人,大的就是大姨子,细的就

是管家人。”隔着河流、山坳,看见对面走着两个陌生

女子,年轻的土家汉子按捺不住激动,放开喉咙就把

山歌递过去。但他显然未经对方同意,就说“细的是

管家人(妻子)”,语气霸道,先声夺人,大胆、粗犷、率

真、鲁莽的性格一览无余。对方顺口就回绝:“小兄弟

哎你莫聊白(调皮、无聊),你的家庭我晓得,那年我

往你家门前过,你瓢瓢铲铲都没得。”人家不仅讨厌

你的性格,更是对你的家底了如指掌,自然要遭到挖

苦和奚落。

  这位土家后生却不同,他对爱情的表白就要含

蓄得多:“好久没到这山来,访问这山好人才。访问这

山人才好,等我回去请媒人来。”姑娘从他的歌声里

听出了炽热的倾慕,内心不免欣喜,但她不会贸然答

应,装着拒绝的口气:“小兄弟哎你莫忙,等我回去问

爹娘。爹娘许配我许配,慢慢相交得九场。”看来,他

们的爱情“有戏”了,但还得经历十磨九难的考验。

后来,我从陈庆国的歌声里品出了他说的“味

道”的确切含义,那种不修边幅、素面朝天、贴着大地

飞翔的乡音俚调,饱含男女之间对爱情的追求、渴

望、期盼、向往,确实蕴涵了无尽的意味。

  2.民歌的源头是大地。似乎,这里的每一块石头

都是琴键,每一缕山风都是曲调,每一滴流水都是音

符……你只要轻轻踩踏着这里的任何一寸土地,都

会有民歌从那些隐蔽的角落探出头来,向你招呼问

候。劳动歌、情歌、山歌、打闹歌,哭嫁歌,仪式歌、红

军歌、犁唱、船工号子,哪一首不婉转悠扬?哪一曲不

震魂夺魄?哪一首不穿云透月?

  暮春季节,斜风细雨,土家山寨到处是头戴斗

笠、身披蓑衣的成年男女,他们弓身田间,把大地当

作稿笺,以手中的秧苗做笔,书写一行行精彩的诗

句。春天提着五彩的油漆桶把大地的每一寸肌肤都

涂抹得花红柳绿,啁啾的鸟儿在树枝上赶着爱情的

集墟。不远处的水田里,一对秧鸡头挨着头,在秧苗

的空隙间悠闲地游玩。弯腰“写作”的“诗人”触景生

情,想起心中爱恋的姑娘,灵感喷发,一曲高亢粗犷

的《栽秧歌》就从田间的这头扯到了那头:

  大田栽秧行对行,一对秧鸡来歇凉,秧鸡跟着秧

鸡走,情妹跟着少年郎。

  天上落雨地下稀,打湿情哥白衬衣,心想脱是情

哥换,情哥不穿女人衣。

  土家歌手王波七八岁就爱唱民歌,启蒙歌曲是

母亲教给他的《奴幺妹》、《望娘歌》、《赌钱歌》。那时,

当地唱民歌的风气特别浓郁,尤其是唱山歌。虽然有

些俚俗,多数歌曲带有调侃、骂人的意味,但是很刺

激,体现了人们在生活劳动中的单纯和愉快。在那些

填不饱肚子的年代,繁重的田间劳动,枯燥单调的乡

村生活,压抑的情绪,成为人们心头一块沉甸甸的石

头,然而,土家人正是用这歌声消愁解乏。隔着河沟、

山岭放声对唱,一起一伏,此唱彼应,歌声穿行在林

间山野,如一缕缕清风拂过。王波和小伙伴上山放

牛,就和乌江对岸的放牛娃对着山歌,整日不厌。而

到了栽秧季节,满田都是栽秧歌声,那韵味就更浓

了。

  “唱歌对我的最大好处就是欢乐,只要有歌唱,

无吃无穿都无所谓,如不唱歌就心里闷沉沉的。”王

波称唱山歌为“穷欢乐”,那时家里九口人,只有两间

木房,穷得连媳妇都娶不到。后来他到别的村去做木

工活,一边做活一边唱歌,整日不歇,渐渐引起了村

子里一位姑娘的注意。姑娘是村小的民办老师,也是

个“乡村文艺”爱好者,不知不觉就被王波的歌声

“缠”住了。后来,这位名叫宋仁春的姑娘成了王波的

老婆。乡亲们戏谑王波的老婆是“唱来的”。

  几十年过去了,王波的歌声依然高亢、明亮、清

澈,像山涧里流出来的泉水,一路叮叮咚咚地伴随着

岁月流淌。在那一曲又一曲高亢激昂的演唱中,一条

民歌的河流正从远古时代缓缓流来。

  田中打鼓啼泸州,街前打鼓立牌楼;教场打鼓兴

人马,田中打鼓起歌头。

  正月二月农夫忙,三月清明下早秧;前山薅到后

山转,打起锣鼓喜洋洋。

  劳动创造了歌声,劳动创造了生活的美与和谐。

这首《薅草打闹歌》,正是土家人以歌舞助兴劳动的

见证。

  远古的蛮荒年代,土家人身居高山深谷,人烟稀

少,野兽横行。他们于是邀约众人,推举一名歌头领

唱,众人敲锣打鼓大声吆喝,赶山守苗。后来,聪明的

土家族人逐渐把这种歌舞活动运用到生产劳动中

去,创造了《薅草打闹歌》,在农事繁忙的薅草季节,

聚众劳动,伴之以歌舞督促,展开竞赛,提高效率。

  透过歌声的丛林,我的记忆又回到了故乡人唱

着山歌薅打闹草的激情年代。夏忙季节,山村的天边

刚刚露出浅色的鱼肚白,挂在村子中央古树上的高

音喇叭就扯开了喉咙,喊醒人们扛着农具走上山坡。

坡头坎脚,四荣公手提铜锣,亢奋的激情在圆面

上扩散,拣瓦匠老何斜挎半边牛皮鼓,棒槌舞动,彩

袖翩飞。他们站在薅草队伍的前头,歌之,舞之,唱

之,蹈之,一场民歌的大雨顿时倾盆而下。

  清早起来雾沉沉,沉沉浓雾不见人。东边一朵红

云起,西边一缕紫红云。

  红云映红山和水,太阳照着唱歌人。锣声惊得河

水响,鼓声震得山谷鸣。

  歌声起处,锄头像勇敢的战士,朝着杂草的敌阵

冲锋陷阵,包谷林里,锣鼓和着汗水一起滴落草丛。

四荣公和拣瓦匠老何都是我们村优秀的民歌

手。我曾在散文《散落的碎屑》里这样描述过他们:

“四荣公天生有一副好嗓,他的山歌和唢呐一样远近

闻名。他没有进过学校,那些民歌是他在山路上捡拾

的,带着牛粪的气味和露珠的清香,充满十足的野

性,与教科书保持着毫无关联的距离。年轻时他是我

们村的歌手,他和拣瓦匠老何联唱的《薅草锣鼓》曾

使一个乡村充满了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色彩

……”

  不知不觉日挂中天,暑热难耐,有那精神不振者

就偷奸耍滑,只把锄头在苗丛间来回晃动。也有那闲

不住的嘴巴,三两张凑一堆,唧唧喳喳扯着东家长西

家短的闲话,影响了劳动的进程。这时,锣声和鼓点

就会撵到跟前,或以白描的手法点出他们的偷懒行

为,或以戏谑调侃的方式描写他们自作自受的情形:

青冈锄把三尺长,杵起锄头拉家常;你说你的荒

瓜好,我说我的茄子长。

  一把锄头二斤半,杵起锄头望团转,一锄挖到连

二杆(小腿肚),告奶奶奶奶(狗叫声)惊叫唤。

那位邋遢的懒大嫂,更是遭到了直接批评,歌词

运用比兴手法,描绘形象生动无比,充满了乡村式的

幽默。

  二嫂薅得快又好,偏偏挨着懒大嫂。你在用力专

心薅,她在胯下捉虼蚤。

  懒大嫂,尽光薅些茅盖草。三天太阳两天雨,望

住望住草活了。

  嘻嘻哈哈的笑声传遍山野,懒大嫂赶紧集中精

力,融入到了薅草的劳动行列。那些清越的歌声就这

样飘荡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乡野,带着明显的抒

情和憧憬,撞击着一个时代的神经,让兴奋的锄头和

劳动的汗水忘记了偷懒。

  3. 我曾无数次穿越在乌江这条古老的河流上,

感受着沿途的陡滩恶浪,也曾无数次对着江岸绝壁

上的蜿蜒纤道赞叹感怀。每当此时,那些肩负纤绳、

匍匐拉船的纤夫背影就在我的脑海里一一闪现,我

的耳朵也会响起那些节奏急迫、刚劲有力的《乌江船

工号子》。

天上落雨地下粑呀

蟥狮蚂蚁在搬家呀

过路大人不踩我呀

为儿为女才搬家呀

这支船儿过陡滩呀

头打湿来尾巴干呀

听我把号子喊一段哪

号子催船上陡滩呀

哟哟嗬———

  千里乌江奔泻而下,沿途滩多浪急,水势汹涌,

在航道未经整治之前,这是一条充满死亡气息的水

上之路。“乌江滩连滩,十船九打烂。”在那些苦难的

岁月,不知演绎了多少船毁人亡的人间悲剧。于是,

一生把命运系在水上的船工们,在来来去去的走船

日子里,创造了这曲震撼人心的号子。

  如今,往来乌江上的那些木质的歪屁股船、斑鸠

尾船、竹篷船已被钢铁船舶替代,船工们再也不需要

在险滩激流中匍匐拉纤。但那段拉纤的历史深深地

嵌进了他们的记忆,那一曲曲或高亢粗放或舒缓回

旋的号子余音袅袅,挥之不去。

  两年前,我陪地区文艺采风团到黑獭乡采访老

船工田海云。老人石雕般的脸上依然刻写着水手的

坚毅,那些皱纹的沟沟壑壑写满了老人一生行走乌

江的传奇色彩。听说是要来收集《船工号子》,老人不

禁兴奋起来,赶紧邀约来当年一同走船的同伴。最

后,大家就在乡政府狭窄的院坝里为我们表演“拉

船”。他们站成长长的一溜,弓着身子,手上“拉”着虚

拟的“纤绳”,随着领唱的指挥,身子前倾后仰,嘴里

跟着“吆吆吙哟”地伴唱。一条负重的逆水“船”被他

们“拉”着,缓缓地向“上游”“行驶”。

往前梭噢来哟,吆喂吆哦来吔,吆吆来哟,吆喂

吆哦来吔。

  清早起来哟吙嗨嗨,把门里开哟嗨嗨,嗨呀嗨哟

吙嗨嗨,妹儿拿起哟嗨嗨,梳噢子啰嗨嗨,来梳里那

头哟嗨嗨,前头梳一个呀嗨嗨,剪刀的发哟嗨嗨,后

头的燕尾巴嗨嗨,紧紧拉哟嗬嗨嗨,吔喂,喂啰嘿哟

吔唅拉,斗劲来呀吔唅,喂嗨嗨咗,哟嗬嗨咗,吔哦哟

嗨咗,吆来哟嘛吆哦嗨咗嗨咗,吆吆嗬嗨咗嗨咗,吔

哦嗬嗨咗嗨咗,喂啰哟。

  让我感到无比惊讶的是,他们的脸上丝毫没有

流露出表演的敷衍。他们充满了激情和斗志,起初时

红光满面,渐渐地随着“船”的上行,肌肉不断绷紧,

手臂上青筋突兀,“汗水淋淋”,号子声越响越激烈,

双手扯动也越来越快。终于,“船”被拉上陡滩,在平

水中缓缓徐行,号子声也由激昂变得舒缓起来:

  吆咿吆,太阳去了岩搁吔岩吔,一来吔怕你吔吃

洒醉吔,二来吔怕你吔滚下吔岩吔,嘿哟哦吙,哟嘿

哟啦,哟,吆吆吙哟,嘿哟吙,嘿!

  一抹夕阳挂天边,歌声舒缓悠扬。那时,乌江就

在他们不远的脚下流淌,他们的影子被阳光侧打在

江岸,仿佛老照片中泛黄的背影。

  4.在我的记忆深处,那些缠绵悱恻的哭嫁歌总

是那么牵人情怀,以至时间过去若干年,我依然看见

大红花轿在山梁上一闪一晃的颠动,爱情伴随依依

惜别的歌谣飘荡……

  寨子里的春花大姐要出嫁了,姐妹们早早地来

到她家,躲在吊脚楼上唧唧咕咕地教唱哭嫁歌。新郎

是山那边的小伙,英俊孔武,姑娘心里暗暗充满了期

待,她把羞涩一针一针地绣进鞋垫,自己掌握着爱情

的密码。

  婚期到来,远亲近邻齐聚一堂,鞭炮鸣响,唢呐

声声,接亲的大红花轿停放在大门口,堂屋里点着红

红的花烛,大红对联将古老村庄的黝黑脸膛映成喜

色。姑娘心头充满喜悦与惜别的矛盾。面对即将离别

的父母兄妹,居住多年的老屋,还有那朝夕相处的寨

邻姐妹,一股离别的愁绪涌上心头。此刻,她用一方

手帕遮住娇羞的脸,悠长的歌声就从那方帕的边角

缝隙溜出来,一声两声敲击着亲人的心口。

  开声哭娘刀断肠,女儿难舍我的娘;千言万语说

不尽,娘的恩情啷个忘。

  母亲也心疼女儿,责怪自己家贫没有为她置办

像样的嫁妆,不免伤心,但她想着今日是女儿的大喜

日子,一边挥起袖子擦抹眼泪,一边劝慰女儿到了夫

家要遵守妇道,孝敬公婆。

  弟兄姊妹团团围住,听着她如诉如泣地哭着歌

谣:

  千条树杈共一根,姊妹本是同根生。吃水吃的

一口井,上山砍柴同路行。我的哥儿哎!我的姊妹

哎!

  想着自己从此就要远离家门,年迈的父母无人

照应,只得依靠哥哥兄弟多替爹娘分担忧愁,于是,

那哭声里又多了几分嘱托。

风吹杨柳绿茶花,我今要去别人家;堂上双亲

你孝敬,千斤重担你承担。我的哥儿哎!我的兄弟

哎!

  哭嫁的歌声就像山路上的草绳,长一声扯住哥

哥的腿,短一声拴住妹妹的脚。

  礼炮响过,锣鼓敲起来,唢呐吹起来,难舍难分

的新娘子哭唱着歌谣上了花轿,离别熟悉的家园,向

着另一个方向而去。大红花轿一闪一闪,抬轿的汉子

唱着山歌野调,故意颠来荡去,唢呐声声,红绸子在

风中飘舞,飘在山梁上的歌谣,就这样翻过了一坡又

一弯……

  5.时光远去的海面,民歌的岛屿浮现。这匍匐的

植株,鸟鸣的清音,这带着露珠的清澈和泥土馨香的

天籁之声,似乎,只有大地配得上倾听。

            选自《青年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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