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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散文/【辽宁】鲍尔吉•原野

点击率:5105
发布时间:2016.06.21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副主席,现居沈阳。

  在大陆出版《掌心化雪》等31本散文集,在台湾出版《现代文学典藏——鲍尔吉•原野散文集》等2本散文集。作品收入大学、高中、初中和小学课本以及试卷。曾获人民文学杂志散文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文汇报笔会奖,内蒙古自治区文艺特殊贡献奖及金质奖章。被席慕蓉称为她“最喜爱的大陆作家”,王鼎钧将其作品誉为“玉散文”。

  台湾商务印书馆考评鲍尔吉•原野的散文“语言功力令人称奇,纵横开合、灵光四现。将细腻豪放、洗练优美冶于一炉,毫无困难且诗意斐然。最吸引人是他把自己纯朴的人格与悲悯的爱心跃然纸上,让读者回味不已”。

  著名学者楼肇明说“鲍尔吉•原野是继老舍、萧乾之后最优秀的中国少数民族作家。他作品中的优秀篇目即使放到二十世纪中国散文金字塔的顶端也毫无愧色。”



羊和羊倌


  春凌水漫过的丘陵地,冒出浅青草。春凌实为春天的洪水,带着冰碴,也带肥黑的土。土把这片丘陵地的沙子踩在脚底下,土好像自己身上带着草籽,在无人察觉间悄悄冒出芽。凹处的草芽尤其多,长得高。草像埋伏的士兵,等待初夏冲出去和草原的大部队会合。

  我在河坝上走,看远处走过来一位羊倌。羊倌肩上背半袋粮食,肋下抱一个旧电视机,几只羊跟在他身后。我弄不清他到底在干什么,是领着羊上公社开会,还是拿旧电视机换羊。

  三只大羊紧跟着羊倌,脸快贴到他裤子上了。羊好像身在城里的大街上,怕走丢了。从大坝上远望,漫一层河泥的丘陵连接天际,青草像被风吹去浮土露出的绿玉。

  唯一的小羊羔跟在大羊后面边走边嗅才钻出地皮的青草,似乎检查它们到底是不是一块玉。我觉得羊羔是牧区最可爱的动物。如果让我评选人间的天使,梅花鹿算一位,蜜蜂算一位,羊羔也算一位。羊羔比狗更天真,像花朵一样安静。它的皮毛卷曲,像童年莫扎特弹钢琴时所戴的假发。

  羊羔嗅一嗅青草,跑开,去嗅另一块草。

  草和草有不同的气味吗?人不明白的事情其实很多。青草在羊羔的嗅觉里会不会有白糖的气息、蜜橘的气息、母羊羊水的气息?不一样。羊羔不饿,它像儿童一样寻找美,找比青草更美的花。露珠喜欢花,蜜蜂喜欢花,云用飞快的影子抚摸草原上的花。纽扣大的花在羊羔的视野里有碗那么大,花的碗质地比纸柔润,比瓷芳香。花蕊是细肢的美人高举小伞。

  早春的花还没有开,草原五月才有花。花一开就收不住了,像老天爷装花的口袋漏了,洒得遍地都是。一朵花在夜里偷着又生了十朵花。五月到六月,草原每天都多出几万朵花。鲜花你追我赶,超过流水。五月是羊羔最欢愉的时光。

  小羊羔干净的跟牧区的环境不协调。羊羔站在牧人屋里泥土的地面,仿佛在等人给它铺一块织着波斯图案的地毯。以羊羔的洁白,给它缝一个轿子也不为过。

  大羊走远了,凹地的羊羔还在低头看,好像读到了一本童话书,写蚂蚁和蚯蚓的故事。大羊跟在羊倌后面跑,像怕羊倌把电视机送给别人。羊倌走过来。他裤脚用鞋带系着,戴一只滑稽的绒线帽子。我问:哪个村的?他回答:呼伦胡硕村。我问:扛着电视放羊啊?他答:从亲戚家搬个旧的,安到羊圈里,让羊看看电视剧。牧区常有像他这样幽默的人。


泪水洒雪人


  过完年,我跟朋友M到牧区转。M说阿什罕那地方有意思,牧民围着堆矗的雪人跳舞,然后架火把雪人融化。

  我说蒙古人没这个习俗啊?M说,别的地方没这个习俗,阿什罕这地方的人祖上从元大都迁来,习俗特别。

  我们去了那里。无边的丘陵,积雪逶迤,空旷间小树兀立,像等候你。野兔留下的足迹的窟窿,见出它跋涉艰难。

  进艾里(村子),见一家人围着雪人。M说,今天初七,是“查干乌德日”(白日子,逢喜之日),他们跟雪人搞联谊。

  雪人脖颈系着蓝纱巾,戴草帽,嘴部镶一圈儿玉米粒。说跳舞,其实是七十多岁的老汉和两个小孩围雪人转圈儿,手拎红绸子往肩后甩,这是哲盟的安岱舞的舞姿。稍微往深里说,安岱舞从萨满教驱鬼仪式而来。

  男女主人敬酒让我们尝饮。蒙古人待客并不劝酒,按礼仪,不可把敬上的酒一口喝干,也不可不喝。双手接碗,酒沾唇,复双手还给主人完事。只有那些假蒙古人才劝人喝醉,没安好心。M喝一小口,我手指蘸酒,表示喝过了。依稀听到老汉念念有词,乃是赞颂诗篇,非常吉利。我们绕雪人走,手甩肩后,晦气都被抛掉了。他们抱来玉米秸和松树枝放在雪人上点火。风一吹,雪人扯出很长的火苗儿,像火刺猬。老汉拿瓶往上浇白酒,火苗遇酒,先凝黑斑后爆蓝焰,大旺。不消说,雪酥,化成一滩水,土地潮黑,像春天那样。老汉和男女主人双手摊开,像捧着哈达,躬腰,说“佳、佳佳”,意谓:好啊、如此,与“阿门”一个意思。

  老汉坚定地说:“雪人升天,吉祥留下了。”

  我说:“祝福!祝福啦!”

  他们回谢:“吉祥!都吉祥!”

  离开这家,M说到巴根家吃午饭。到他家,屋前是轻烟袅袅的秸秆和积水,雪人也刚刚升上太空。我们进屋喝茶,手把肉什么的端了上来。巴根——他前额深纹像船长袖饰的三个V字,对M说:“我遇到一件奇怪的事,可以请教吗?”

  M:“说吧。”M和他们熟,是旗武装部长。

  巴根招手,他老婆捧一样东西进来,包着布。他说:“我家烧雪人,烧出这样的东西。”布撩开,露一个圆球,上画脑袋。他们神色虔诚,也可说害怕。

  M拿过来给我看:球桔子大小,一掂,没多重,像塑钢材料;画一张脸,小眼睛,留两撇宽厚的海豹胡子。另一面是英文字母:P×××S。既然有字母,我断定它不是神奇之物,也不是天外来物。巴根用手撑着炕沿儿,壮硕的胳膊微颤,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烧雪人从来没烧出东西呀?带眼睛的……”

  我像见过,跟食品有关……我问:“你家有小孩吗?”

  “有啊!叫班迪。”

  “几岁了?”

  “七岁,一年级。”

  “他在哪儿?”

  “班迪喝醉了。”

  “七岁小孩喝醉了?”

  “这个雪人是班迪堆的。他特别喜欢,半夜醒了都出屋看一眼。他不让烧掉,我们把他灌醉了,睡觉呢。”

  我呼拉想起来,这个球是洋葱薯片的标识玩具,外国货,一定是班迪的。我让他们把孩子叫醒,班迪揉着眼睛过来,抢过圆球,说雪人一定被烧了,球是他藏到雪人里面的。

  班迪跑到屋外,趴在泥水上痛哭。巴根又堆了个雪人,安装大枣眼睛和胡萝卜鼻子。班迪蔑视地打量新雪人,抽泣吸气,运动医学叫“过度换气”。

  我说:“这是你的新雪人。”

  班迪说:“假的!我不要!”

  成年人认为雪人都是假的,但在孩子眼里又分成真假。班迪的雪人是他的朋友,有灵魂和身体,却被烧了。成年人的眼泪永远挥洒不到雪人身上。班迪哭得如此伤心,泪水洒在雪人融化的积水上,享受着我们享受不到的幸福。


木头雕刻的公鸡


  往宝音霍达方向走,路过一个村子。从山坡看,村子像一个小盆景。几棵树,下面有石头。“石头”是白色的屋顶。进村,见碾盘倾斜,多少年没碾米了,石磙下方的沟槽有青苔。井边上站一头黄牛,身体向西,头转南,一动不动。

  有老汉晒太阳,见我过去,拍拍身边,用手掌拂上面的土,让我坐。拂去土,下面还是土,我坐。

  “歇歇吧。”他说,这是牧民对外乡人的款待。“你包里装的什么?”

  问得有意思。我回答,“跑步鞋,换的衣服。”

  “你走这么远的路,还要跑步吗?”他看我鞋和裤子上的土。

  我没言语,走和跑步是两回事儿。

  “你应该带上绳子,出门,绳子有用。”

  说完他沉默,我松开鞋带。往西看,河流不结冰的地方,水色似黑,而冰上的旧雪被冬阳晒酥了,孔洞上落着沙尘。

  “我看过一个人。”老汉说,“用烧红的铁条扎进西瓜里。”

  有这样的人?疯子吧。

  “是个孩子。”

  噢。

  “我见过洪水从高高的山上冲过来,从山顶上卷下来,前面的浪头像成千上万的野兽奔跑……”

  他转过脸看我的反应。老汉眉峰隆起,鼻梁直,颧骨是圆圆的,牙床塌陷了,胡子有尖。他有70多岁。

  “我一生经历了很多事情,你呢?”

  我摇摇头。

  一群羊从村口走过。羊步幅小而快,光看腿,也有奔腾的意思。它们挤在一起,低头走,头羊在前面看路。

  羊群走远,老人说:“人活着,有人像斧子头的一片楔子;有人像门上的折页;有人像舌头,饿不着冻不着;有人像马蹄的铁掌;有人像火盆里的灰。你看上去有一些忧虑。”

  “没有。”我说,“我的生活很平静,没忧虑。”

  “可你眉心聚拢,在想一件事。你是干什么的?”

  “我写东西。写不好,眉心着急了。”

  “写诗吗?”

  “写过。”

  老汉说:“你应该读《格萨尔王》,没读过吗?一看你就没读过。不读《格萨尔王》,写不出好诗。你听:

  你们在有岩石的旷野围猎,

  你们捕获黄羊、野驴。

  你们为分黄羊和野驴的肉,

  相互砍杀、分裂。

  这是德•薛禅对俺巴汗的十个儿子说的话。对合不勒可汗的七个儿子,他说:

  他们在有浪涛的河川围猎,

  他们杀死雉鸡、野兔。

  在分雉鸡和野兔的肉的时候,

  他们相互祝福,然后散去。

  这些诗像一顶镶着玛瑙和珊瑚的狐狸皮帽子那样漂亮。你能念念你写的诗吗?”

  “我记不住。”我忘了写过的诗。

  “这是不应该的事。你读过什么诗?”

  “杜甫的诗。”

  “他是谁?”

  “唐朝的汉族诗人。”

  “唐朝?读一个你不了解的人的诗,对你没什么好处。他长什么样子,他爱做什么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不知道,就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沉默。翻滚的云团从浅蓝的山峦后面上升,像帝王龙椅背面斜支的大扇子。东面白花花晃眼的一片是沙漠。一群羊从山坡下来,像摊开一小块布。

  “从东边呀看过去,云朵茫茫

  这是千万只鸟儿唱歌的地方

  老虎和狮子跑过来跑过去

  这是家乡的山冈”

  老汉唱歌,他穿的蓝布旧棉袄,袖口一圈开绽,露棉花。这首歌叫《吐固勒吉山》。

  “从西边呀看过去,云朵茫茫

  这是千万只鸟儿唱歌的地方

  老虎和狮子跑过来跑过去

  这是家乡的山冈”

  还有两段歌词,从南边和北边看过去,其他词相同。

  “为什么从四个方向看过去呢?”他问并答,“因为家乡的山,我们看不够。人这辈子就是从各个方向看山。从四个方向看,就唱四遍。歌这个东西,一遍是唱不够的。”

  一遍唱不够,像在喇嘛庙点亮酥油灯,再点一盏,又一盏。

  俄而,他看自己的手,看手心,再看手背,说:“我的手。”

  他双手握在一起,像石雕,像两条树根从地下长到了一块儿。

  “我……”他左手对着自己的脸,放下,伸右手,“这只手,掐死过一条一岁半的狼,能撅断茶缸粗的树,摸过女人乳房。”

  手和乳房放在一起,真是诗。

  “好啊!”他说,把手塞进腿间,问:“你带了什么礼物?”

  我从包里翻出甘草杏、牛肉干和创可贴。他挑一袋甘草杏,我送两袋,他不要。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送我。

  一只用木头雕刻的公鸡。硬木,一刀一刀削成。翅膀和尾巴用另外的刀,爪子上的纹用更小的刀。公鸡身上涂蓝色,像钢笔水,冠子染红。

  我双手接过。他把手罩在公鸡上,说:“按蒙古历,今年是蓝色的鸡年,能带来好运。”

  我谢过,起身走了。过一会儿,听到歌声,沙哑,高音用细嗓子代替。回头看,老人用两手抱着膝盖,身子前后摇晃,对着对面的山歌唱。


口袋翻过来


  他们从台上站起来——这是一个半尺高的弧型排练舞台,我以为他们要下来或者散会了。刚才我在讲课,听众是内蒙广播合唱团的演员。

  他们站着,像等待什么。人等待不同的事情有不同的表情:列车、恋人、股票、荣誉,一百种等待有一百种表情。不,他们的表情中没有等待,是被等待,宁静安详。

  “怎么啦?”我问团长黄斯钦。

  “为你演唱。”

  为我?我几乎要被吓得逃走,现场、真声。我和艺术家们的眼睛对视,没有荧光屏或幕布的阻隔。许多年来,我的耳朵像娼妓一样听着工业弄出来的声音,唱片与电视机。我站起来。

  “坐吧。”黄说。

  我怎么能坐?一个人听三十多人唱,我……回头看见指挥,我挡住了她,便坐下。

  歌声响起,混声合唱《雁之歌》。演员们穿着各自的衣服,而不是演出服。羽绒服、皮夹克、缎子棉袄,像一个人在候车室看到的人群一样。艺术家用声音和眼神共同攀上一处宫殿,他们常来常往之地,到处有高高的圆柱,美声的殿堂。众人以纯洁眼神凝注一处,这是一个好地方。

  “八月的深秋天气转凉

  寒风打透了小雁的翅膀

  心里想着温暖的南方啊

  大雁列阵云端

  小雁在后面紧紧跟上”

  歌声,如果它是歌声,就不仅是讲述一个道理,不仅再现一种情境;它把我推醒了,回到童年。

  “拣牛粪的妈妈

  你走到哪里去啦

  儿子等你熬一锅

  浓香的奶茶”

  这是一个故事的歌曲版。儿子听说母亲病重,从乌兰巴托赶赴东戈壁省的故里。进蒙古包,空无人迹。儿子看到火盆,妈妈盖的被子,带云纹的瓷碗。东墙挂蓝色哈达的成吉思汗画像。妈妈呢?众人抬着她去水葬。她扔下这么多熟悉的东西去了另外的地方,儿子宁愿想像妈妈蹒跚着,到西边的草场拣牛粪,一会儿就回来了。

  他们唱着,用眼光珍怜地抚摩歌里面的东西,我不禁踟蹰,不禁震惊。他们唱道:

  “四十四根柳木弯梁

  用四千孔同心结牢牢栓上

  马鬃粗绳围起的蒙古包

  开门看到太阳

  七十七个吉祥图案

  用七千条白丝线缝在毡房

  让我们从心里面祝福

  子孙后代兴旺”

  我的泪水爬出来,像捕捉猎物的蜘蛛,像一群造反的人。我像一个雨水中的泥塑阿福,笑着融化,冲掉了色彩,回到泥中。我被扔进蒙古民歌的大锅里熬煮,看到了自己的骨头。

  一个人是什么人,等待着被指出。我在混沌中忘记了自己的色谱:桔黄、土红?忘记了自己的声部:单簧管、低音号?忘记了自己的药性:甘草、黄芪?忘记了自己的群落:羊群、狼群?

  我喜欢相貌如狼的男人,疲惫而保存持续的体力,消瘦、散漫、警觉,他们善忍耐,有野兽一样的眼神。有人把这些表征称为沧桑感,算是吧。我也见过自我完蛋的人说自己“沧桑感”。一条从网里钻出的鱼的感受是什么?一只绕毒饵而去的老鼠的感受是什么?沧桑感还是狡猾感?不知道。

  歌罢,我鼓掌,声音单薄,只有双掌。我觉得自己虚伪,不敢表达心情,除非用美声唱一大段歌剧来述说心里话。浊酒汉书,才宜对之。棋与棋语,书予书香。我没办法用语言回应他们的歌声。歌声入我肝肠,像一只手伸进面口袋,翻过来一抖,粉尘四起,颗粒飞旋。

  我举止僵硬,内心早已回到草原。像有人无意碰落了鸟笼的拦栓,心冲出笼子,在潮湿的草地上拍打翅膀,飞起来、落下、再飞起来腾空。

  一个人听过歌后,心飞走了。他身体走下楼梯,笑着和众人握别,钻进车,进入筵宴。他是我。口袋慢慢回到常态,叠好了。我想起一首歌:

  “虽然我不能用母语

  诉说我的悲伤我的欢乐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

  心里有一首歌

  歌中有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席慕蓉词,乌兰托嘎曲,女声四重唱。在酒店走廊,我看到玻璃柜展示元代的朝服弓箭,便不敢随便走动。坐着,听马头琴。拉琴的小牧仁相貌秀雅,像韩国青年。他技艺精纯,显然经过名师指点。可惜“纯”中缺一点“杂”,或者说浑然。如今哪还有像哈扎布那样的人?人和艺术结合得如此浑然统一。这位蒙古歌王在牧区生活一辈子,对着马,对着带露水的草地和孩子们歌唱。他在日月升降、草青草黄之间调和自己的脉搏、呼吸和血液循环,歌声是他生命的指挥。

  歌越唱越多,我想说,领我走吧,去你们旋律的地方。合唱队员站成一排,队长吴清明掏出音笛,狡黠地吹一声(E调),众人唱道:

  “波光粼粼的伊敏河

  追赶白云的诺敏河

  羊群饮水的绰尔河

  浇灌五谷的洮尔河


  银鱼跳跃的木林河

  鸿雁回头的纳林河

  满天星斗的老哈河

  亲吻落日的闪电河”

  他们歌唱健行,夸赞家乡血脉河流,像舒曼说的:乘着歌声的翅膀。翅膀下有我的仰望,我感到巨翅拍击气流,脸上沾着白云藏匿的雨意。


额尔古纳的芳香


  不管去没去额尔古纳河,蒙古人,一定要知道这是一条母亲河。世上所有的文明和辉煌的帝国,都由一条河流孕育而成,不管它多宽,多长,多深。七百多年以来,额尔古纳河的河水已经流淌在蒙古人的血管中,就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俯看自己胳膊的静脉——蓝色的、隆起的血管,里面有额尔古纳的水。这条河的水,圣祖成吉思汗喝过,蒙古的千户万户用它熬茶、大军洗濯兵马。所以也有一些河水——过了七百多年之后,“一些”可能只剩下原来的万分之一——也流淌在我的血液里。这样说,并不是所谓诗意的阐扬,按照生物学的解释,血液中98%都是水。那么,我们血液中最初的原点,是成吉思汗所赐予的鲜红,其中同样包括了额尔古纳的清澈的河水。

  额尔古纳是一条芳香的河流,包含、安静。这里是动物的天堂,青草、湖水和鸟兽和谐相处。这样一条河能够孕育强硬的蒙元帝国吗?不矛盾,美和力量并不矛盾。常常的,美与安静才积蓄力量。

  即使有一些远离草原的蒙古人没听说过额尔古纳河,听说了,最好在一生中的几天去拜望这条河流。我在不久前的黔川之旅中,在丹巴县看到一片古雕楼。人介绍,这是加绒藏人、羌人修的,那是你们蒙古人修的。我问:这些蒙古人在哪里?答:不知道。他们从元朝就来了,不知现在到了哪里。我想趋近看一看先辈所建的雕楼,大渡河水横陈,过不去。在甘孜,有人介绍这个地方的旧名——炉霍。炉是打煎炉的炉,霍是霍尔,乃藏人对蒙古人的旧称。他们说,原来这是蒙古人居住的地方。此地现名康定,山川秀美,生气盎然。有一位省里的官员告诉我,泸沽湖在四川部分的摩梭人一直自称是蒙古人,一直要求政府把他们的民族成份改为“蒙古”,现今他们已如愿。我想,这些兄弟姐妹们、长辈们,倘若备足川资,去呼伦贝尔草原看一看额尔古纳河吧。如果政府出面请他们去,也不算多事。

  看一条河做什么?有许多事不能用简单的“什么”来作问或作答。吃饭做什么?纯朴做什么?我们的父母亲把我们生下来做什么?难道因为我们好玩吗?我们早已经不好玩了。见一条河流,尔后知晓自己的来源有多么好,找到温暖和归属,了解蒙古民歌的旋律何以曲折悠长。双脚踏在成吉思汗当年整兵隆兴的河岸,你说历史给了你什么?

  也是前不久,在北京至贵阳的飞机上,我看到邻座是一位蒙古长者。我用蒙古语敬询:“您是蒙古人吗?”他吓了一跳,用蒙古语回答:“咴,你怎么知道?”我笑而未语,他的相貌、慈祥的笑容已经告诉了他的身属。

  他问:“我叫××。你呢?”

  我答:“原野。”

  “汉族名字。”

  “是的。”

  他又问:“你姓什么?”

  “宝日吉根(鲍尔吉)。”

  “噢,哈布图•哈撒尔的后代。他是神箭手,他的后人从呼伦贝尔的额尔古纳到了哲里木盟。好,很好。”

  他所说的和我父辈的教诲一样。哈布图•哈撒尔是成吉思汗的大弟弟,是我们的祖先。邻座的这位长者说话多文雅,在问别人的名字时,先说出自己的名字。60多岁的人,温和柔软。

  “你没有蒙古名字吗?”

  “有,茫来巴特。”

  “多好的名字啊!多好。”

  下机之后,他拉着我的手说:我是达茂旗人,原来是旗长,现在做文博工作。我们达茂旗年年祭祀哈布图•哈撒尔,你要去呀。

  分手,他回头看我,又说:“多好的名字啊!茫来巴特。”

  茫来巴特为我曾祖父所赐,意谓英雄的首领,亦可言超级英雄。我戏言,英雄头子。这名字多好啊!但我不是英雄,我有些怯懦,也没有雄心。但额尔古纳的河水和大英雄哈布图•哈撒尔的血液让我变成一个能以善良之心观察世界的人,一个不忘记自己故乡和民族的人。

  额尔古纳的汉意为“以手递物”,亦有“奉献”的含义。这条美丽的河流奉献了什么?蒙古。蒙古和所有蒙古人诞生在这个鲜花与河水的摇篮里。


悲泣的灵魂


  人类为自己所赋予的最为自负的词叫灵魂。人用灵魂这个词跟动物划分了距离。唯有灵魂,人才有喜悦和悲伤、有良知与禁忌。人在灵魂的导引下,会哭泣和欢笑。人并没把“灵魂”这个词送给动物。动物——无论多可爱的动物,会翻跟头、会算术——在人看来都不具备灵魂而只有本能。人更不觉得植物有灵魂。一株草,由青到黄,从春到秋,怎么会有灵魂呢?草木由于没有灵魂,因而不会学习,无知卑贱地活着并死去。然而,这只是人对动植物的看法,人其实证明不了它们没有灵魂。

  如果你见到胡杨林,这种看法也许会发生转变。我在四子王旗的速亥看到的不仅是胡杨林,干脆说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悲泣的灵魂。

  胡杨是树。但它跟树最不一样的地方是姿态如人。它似互相搀扶、涉江而来的妇孺,像仰天太息的壮士,像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士兵。我只想说它们“像”,或者说“是”有灵魂、有苦痛的人。我来到速亥的时候,正迎夕阳,落日把一腔英雄的块垒吐在这片寸草不生的荒沙上。胡杨树虬曲纠结,坐地视天,身子骨披一层滚烫的金红,让我想起罗丹那幅雕塑《拉奥孔》——一个壮硕的男子,与身上缠绕的蟒蛇搏斗,其痛莫名。

  人见到松柏、垂柳,手抚其枝,并不会问“为什么”。松柏青青,垂柳依依,没什么可问“为什么”的,一切如常。可见了胡杨,真想问它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到了一个词——灵魂。胡杨树一定因为有灵魂,或者说有记忆而痛苦过,并有此态。

  速亥,蒙古语为“红柳”,如今是白茫茫的沙地,谁也想不出它六十年前的样子。这里的人告诉我,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速亥人的主要工作是打黄羊。上级给牧民们发冲锋枪,用冲锋枪扫射黄羊;给县和公社干部每人定指标,打不到规定数目的黄羊要扣工资。速亥当年是怎么的植被?风吹草摆,不见牛羊,植被太茂密了。当年打过黄羊的老人说,速亥这地方黄羊多,它们集群飞跑,不少于几百只。不光有黄羊,还有蒙古野驴,有藏羚羊。老人说:你们不要认为只有西藏、青海才有藏羚羊,乌兰察布草原当年有很多藏羚羊。蒙古语管藏羚羊叫“奥仁嘎”。这个地方鸟啊、花啊多的是。当年这里是湿地。

  这个老牧人指着白茫茫的沙砾说“当年这里是湿地”,真的像痴人说梦。如今除了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胡杨属于有形状的东西,其他皆为空荡荡的虚无。

  打死的黄羊呢?我问老人。

  上级都拉走了,老人说。我们自己养牛养羊,从来不打黄羊。打死的黄羊变成了政治任务,肉和皮子都出口换汇了。我们整整打了二十年黄羊,现在什么野生动物都没有了。那些年,每天都有枪声。枪声停了,黄羊、鹤、野鸭子、兔子、狐狸,什么都没了。

  我抬眼四望,速亥这地方在一个盆地里,是二连盆地的一部分,依靠的山叫大红山。可是,打光了黄羊,植物也不能都灭绝啊?

  老人说,从八十年代开始,我们这儿又遭一劫——挖发菜。你想象不到有多少人到我们这里挖发菜,可以叫成千上万。从宁夏来的人,整列火车全都是挖发菜的人。我觉得全国的人都到这里挖发菜来了,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有人挖,有人收,有人运。运到东南亚一带。发菜这东西怪,这片地上午挖没了,落点雨,下午又长出来了。挖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变成这个样子。

  老人说“这个样子”的时候,特别不情愿,声音迅速被脚下的沙子吸收。如果土地和天空也会死亡的话,就会是“这个样子”。这里的天空虽然高远,却毫无生气,与绿洲之上湿润的天空绝不一样。没有飞鸟、没有层层叠叠的雨云,这是一片失去了肌肤的天空。土地上只有沙子,连蜥蜴爬过的痕迹都看不到,见不到土,地已经死去很多年。今天的速亥,不要以为它籍籍无名,它名声大得很,早就传到了北京和天津等地,出现在专家们的文案里。速亥,现在成了京津风沙最主要的源头。这片地,每年不知向北京输送了多少沙尘。可谁还记得当年它堪比肯尼亚野生动物园的情景,谁还相信此前这里竟然是一块湿地呢?

  假如黄羊有灵魂、灰羽鹤有灵魂,野兔、芦苇有灵魂的话,如今它们一起附体在胡杨树上。胡杨死去后为什么不倒?倒了为什么不烂?它实在是有话要说,是无数野生动物与植物的灵魂请它们保持苦痛控诉的姿态留在人间。有胡杨的地方,都是动植物们的受难地。差可欣慰的是,速亥至今还保持着一“怪”,下点雨,马上就长出绿茸茸的草。人们盼着这里多长草、快长草,一直长出黄羊来。


长 调


  蒙古,这个词的含义超出了它的民族命名学的内涵。历史上,蒙古意味着强悍、征服者、北方、黄色人种等标签。性格上,蒙古意味着豪放。地域上,蒙古涵盖着辽阔。在音乐方面,蒙古意味着长调。而长调是什么?在学术上不容易说得很清楚。长调在歌曲节奏型、演唱方法特别是呼吸方法以及在歌词方面均有独擅,但这不等于说清了长调。现代人面对许多历史瑰宝都半通不通。比如我们没办法清晰地阐述长城和泰姬陵,也说不清王羲之的字。而音乐比建筑和书法更富于流动性和民间性,它拒绝被解释。它的生命力在于可以演唱、可以重复再现,却没办法加诸于学院的格式化。

  长调属于蒙古。按照没脑筋的社会学解释,蒙古性发乎音乐应该气势干云山崩地裂乃至咆哮。刚好相反,长调捧拾着无限的柔情——不光长调,蒙古音乐均如此。马头琴声与长调演唱有着惊人相似的音色。在其他音乐样式里,柔情俱在说男女私情,而长调的柔情覆盖广阔——父母、马、天空和山、草场、河水与爱情都是歌声覆盖的对象。用歌声表达纯真柔情,它一定很“小”,像人们寻找落在草丛里的珍珠;它一定“轻”,像担心雨滴砸坏初放的花朵;它一定是心声而非公共语言,不可能磅礴奔放。仔细听长调,一首歌听了十遍之后,觉出它是唱给歌手自己听的。伟大的蒙古歌王哈扎布一辈子都在给自己唱歌,然后唱给天空和大地。这个过程,相当于一个人八岁在心里栽上一棵民歌的树,用歌声浇水,让它长大开花。歌王哈扎布八十岁还在唱歌,他基本上失去了视力,在家里和牧区的小饭馆里歌唱。他心中这棵八十岁的长调之树,比自己躯体大得多,冠盖华美,鲜花累累,像草原一样丰饶。长调歌手唱歌心中都有花树,只是哈扎布的花更加茂密。哈扎布——藏语,意为“天的恩赐”,他被民间誉为“达尔汗歌王”。达尔汗是旧时代的封号,凭此封号可以犯九次罪而不被追究。因此达尔汗又意味“享受大自由的人”。哈扎布一辈子颠沛流离,晚年还在小镇租房住,但享受到了大自由。

  对哈扎布难以逾越的是什么?爱。哈扎布在长调中对草原的爱无人可以超越,那种爱如此繁复,如此绵密,如此醇厚,如此固若金汤,没办法超越。他的演唱技法也无法被超越,他像牛顿和巴赫一样,成为这一领域仅次于上帝的人,发明了许多演唱方法。哈扎布的学生拉苏荣、宝音德力格尔、阿拉坦其其格、扎格达苏荣以及胡松华只从哈扎布这片广袤的森林里背回了几棵树,有人只拣了几根树枝。

  演唱长调,歌唱者宽广的心绪在珍爱的语境中缓缓打开,节奏的切割被弱化甚至消失,歌词也不再是统领声音的缰绳,歌唱回到最原初的状态——仅仅是声音。腾格尔在气息上颇得哈扎布真谛,以工笔般的气息刻画辽阔的草原。长调仿佛是引子、是铺垫,是一个大场面或大高潮的开始,然而它唱着唱着已经唱完了。为什么?你如果去草原听长调,看到歌声的背景是晴空低垂的云朵,是天底下模糊柔和的山峦,是看上去静止却时时吃草移动的羊群,才大悟,长调正是蒙古人生活的引子或铺垫。太阳升起来,羊群去山后的草场,马群到河边饮水不都是大场面吗?生生不息,悉为大富贵场面。长调对此铺垫得逶迤不尽。人们说,听过长调余音绕梁,心里无法收束,没听够或没听完,这正是长调的魅力。长调的美学原则不在总结升华一个道理,也没有歌曲的所谓B段,它不“完”。不完结的旋律融化在草原宁静的生活和蒙古人的笑容里。别的歌,完都完在歌词中,向听者表示唱完了。长调怎么能唱完呢?它循环往复,可以不断唱下去。正像河水不断在流,不会停下来总结一下停下来不流。这种不以收束完结的歌唱态度和结构方法,表达了蒙古人在山川土地面前的生活态度:谦卑、尊重,源流相济。长调给草原生活镀上一层琥珀的光泽,告诉苍天,人们对生活的感激。

  长调的起始和终结都像云彩一样来去合宜,歌曲的结尾如同融化在天地之间,被草木吸收了。就像古典音乐的DECEPTIVE CADENCE(意大利文,伪终止式),和弦快要到达终点却没到达,仍在行进。而长调那些质朴的歌词(如语言学所说的词根)也与草原十分契合,比如父亲和母亲、大雁、春天、出嫁与想念。这些词语是静置海洋最深处的石子,没有包裹与华饰,是本质。长调的歌词短,有六句、四句,也有两句甚至一句的歌词,比如“我的走马有着绵羊一样的步伐”,整首歌就这一句词。歌词里的每个字如珍珠摆放在旋律的哈达上,粒粒可数。歌手演唱,用心里的血流冲洗过这些字。这些字用奶浸过、用蜜浸过,是和青草一起过夜的礼物,每一个字都在表达珍惜。而“哈达”的蒙古语意正所谓“收藏过”(哈达森)。值得庆幸的是,蒙古长调被联合国批准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

  长调所抒发的情感,一言以蔽之曰:珍惜,这是爱的另一种说法。演唱长调,如同牧民以口唇吹欲燃未燃之火,气流和绸子般的火一起跳跃。长调像宽厚的手掌擦去暖屋玻璃窗上的哈气,露出屋外的蓝天和草黄色的土地。歌手只是大自然的模仿者,模仿草场上看不见的夏季风的呼吸,模仿云朵层层叠叠舒卷游移。他们的心情是母亲低头观看婴儿,母驼给驼羔哺乳的心情,这和金戈铁马的铿锵大有不同。听长调听出的是蒙古人绿缎子一样柔软的心肠。

  从演唱技法来说,长调对演唱者的专注力要求更高。长调当然没有假唱。在LARGHETTO(甚慢板)和LARGO(最慢板)的节奏中,演唱者要通过复杂的呼吸方法吐字行调,他如果停顿下来,没办法接上去。长调的旋律和歌词拆不开,它的词曲甚至衬字都被锁死,只能一气唱完。意大利文的LARGO——最慢板,包含缓慢庄严的规定,刚好贴近于长调。歌者攀登长调的大山,伸手寻找石缝里的珠宝。这一种歌唱甚至改变——至少短暂改变——演唱人的气质,让他们自信,目极天际,心驰神往。长调歌手在演唱的时候身体不动,而旋律上下翻飞,云迸雾绕。这一状态,刚好可以形容歌者的气息变化。他们演唱时不仅真假声变幻莫测,还有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共鸣箱和一支合唱队的企图。长调歌手从高音突降到中音部时,他的发音正作出合唱的效果。不仅气息贯通,还有腹胸头腔一并共鸣的试验。如此,听长调如目睹并列的山峦,一山连着一山,没有REST(休止符),也找不到换气的气口,如同河水没有缺口一样。演唱结束,牧区的歌手腼腆而惶恐,好像不知自己唱了什么。此态乃为珍惜,把歌声收藏在世世代代的记忆里。长调超越了节奏型和演唱方法,是民族集体记忆的遗存。

  有人问我,蒙古歌听上去除了辽阔,还有忧伤,这是为什么?我答:如果去问唱歌的人,歌中为什么忧伤?他也回答不出来。歌声就是这样被传下来的。那么,祖先在唱这首歌的时候,试图让后辈记忆什么呢?一定是让草原在长生天的庇佑下碧绿如昔。如今河水断流、草场沙化,这些从来没有过的悲剧已经在草原上演,开矿、建设和操练正在毁灭长调的故乡——锡林郭勒的草原,人们怎么会不悲伤呢?牧马人失去草原,到城里的饭店给食客唱歌,长调离灭亡的日子已经不远了。除非草原上青草无边,而不是矿车无边,长调才有世世代代可以歌唱的对象。


草药与大地的苦


  在山上,找一块干净的土,往下掏一尺取一捻放在嘴里尝,品不出什么味道。用李时珍的笔法,可写为“土性平、无味、生育万物”。

  我尝这捻土,心想土里到底有什么,让甘草那么甜,让黄连那么苦?土里一定百味聚集,不同的庄稼、植物从其中提取了不同的味道。生嚼高粱米,微甜有一点涩。嚼玉米,甜。嚼青草干脆的甜。高粱玉米的秸秆都甜,玉米的秸秆略带一点点臊味。生茄子甜,黄瓜清香。西瓜香瓜不用说了,甜是它们的本职工作。树上结的苹果和梨和枣都甜。由此说,大地所储存的营养,以甜为主。可是,草药为什么聚集那么苦的苦呢?大地有甜的怀抱,也有酸辛、有苦情,草药把苦长在自己身上。

  大地怎么不苦?世上唯有大地最艰辛,日晒风吹,洪水冰雹都倾泻在大地的怀抱。地被冻过三尺,被涝过三尺,世上从未停止劳动的并不是人,而是大地。

  大地的苦情,高粱玉米不懂,苹果和桃更不懂,懂大地的只有草药。苦是什么?是执拗,是抓住你不撒手,是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是心头化不开的恨,是沉潜向下的哀怨。苦进了人的嘴里像进了蛇蝎,嚼不得,咽不得。苦只是一个比喻,人把生活的所有艰难用这个味觉的词汇形容之:苦。

  中医认为苦可清肝火、明双目。按天人合一的观点,人的身体也堪与大地相配伍。地产百味,人吸纳百味。苦只是一味,没尝过苦味的人,舌蕾相当于一个聋子。

  味原本不存在,或者说它只为味蕾或中药的药味而存在。拿一块冰糖贴脊背上,脊背察觉不出其甜,拿一块山楂糕放脸上,脸也不酸。佛家典籍讲,味只存在于人的三寸舌头上,何必吃山珍海味?多么贵重的珍馔佳肴滑过三寸舌面,落入肚里都成糟粕。佛教认为不应该也不值得为了舌头而杀生食肉。

  在物品的味道和舌头之间,有一个是真相,另一个在欺骗。蒙特利尔大学的生物学家得出结论,人类的味觉是由味蕾基因的特殊排列方式决定的,并得益于口腔中的酶。而人与其他动物味蕾基因排列方式的不同,使其尝到的味道也不同。人吃干粮狗吃屎,各得其味,谁也不能臆测对方的味。广东人吃蛆、湖南人吃臭干子、中国人吃CNN瞧不起的皮蛋,都由顽固的味觉好恶所决定。欧洲最好的奶酪,中国人吃起来臭不可挡。榴莲也如此。这是说,鼻子和舌头(特别是唾液中的酶)具有不同的认知方式,它们闻到与吃到的是同一种东西,但味道不一样。味是刁钻的、飘渺的、深不可测的东西。

  草药拔出了大地的苦,煎成汁却可以给人去病。想一想,不可思议。泥土里积累的苦,草药是怎样找到的呢?草药找到这些苦,存在根茎叶里,人采而煎汁,霍然病愈。给予人类粮食的大地,又长出替人类去病的草药,大地恩情,人还是还不完的。


喜 鹊


  我来草原,已入九月。本应该翠绿无边的草原褐黄无边,是土的本色。不少牧民早上醒来,一看窗外眼泪就下来了——土地跟冬天一样,这哪是夏天啊!

  我住在苏木(公社)招待所。院子里栽种的西瓜、茄子和白菜绿得抢眼,跟夏天一样。院子里有机电井。

  头一天早上,我让骂声吵醒。一个女人骂:你个臭不要脸的王三,臭流氓!趴窗看,做饭的妇女手指着天空骂,脸涨红,用围裙擦嘴角的白沫。她姓田。

  奇怪,这么偏僻的地方,一清早就有人上公社耍流氓来啦?也可能贼偷了厨房的东西,跳墙跑了。

  早饭是奶茶和肉包子,有切得整齐的咸菜条。女厨师忙着上茶、端包子,我想问王三的事没好意思张口,兴许是他们两口子吵架呢。

  吃完饭,到菜园溜达。红砖尖角砌的畦子里,白菜舒卷肥硕。畦子外边的青草快枯死了,闭眼睛等咽气呢。从开春到九月份,这儿没下过雨。菜畦子里的青椒、柿子长得都好,扑扑拉拉的。跟青草比,菜就是国家干部,人到这儿都想当菜种上。

  再看,畦子里晾着打开的西瓜,白瓤就开了,不好吃扔掉。也有红瓤扔的。在乡下,败家子才这么干。

  公社的院子大,赶上两个足球场那么宽绰。红砖墙围着一排天蓝色彩钢瓦屋顶的房子。出太阳前,几百只雨燕在彩钢瓦上空兜圈子,落下,全站檐上,脑袋对着院子,好像特听话。墙边种一排向日葵,近前瞧瞧,花盘的瓜子少了挺多,露半拉白脸。

  傍晚,我在屋里点燃艾草,准备熏蚊子。窗外又有女人骂:“有种的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臭养汉老婆王三,你个挨刀的货!”

  王三是女的?当然女的也可以叫王三。我有个女同学就叫周三。再趴窗看,院子里没人。这一阵儿,苏木干部到各村抗旱,不来上班。我尽视野扫视从大门到菜地到办公室到简易厕所的大院之内,没人啊?只有一排喜鹊站高压线上。王三躲哪去了?也许这个女厨师有妄想症,独自说话。我耐不住好奇心,出了门。女厨师见我,羞涩而灵巧地转回自己房间。她四十岁出头,还会羞涩几年。

  大片的火烧云在西天布阵,预示明日又是无雨的响晴天。喜鹊像跳水一样从电线上钻下来,在墙根奔走。公社大铁门已经关上了。王三看来挺阴险,不现形,却没停止骚扰活动。

  第二天我起得早,沿公路跑步回来,见女厨师用铁锹头端两只死喜鹊往外走。

  我问咋回事?

  我药死的。

  你咋还药喜鹊呢,多不吉利?

  要什么吉利?这帮家伙把葵花、西瓜、柿子都祸害得不像样了。

  噢,喜鹊干的坏事。

  她把死喜鹊扔到公路边的垃圾堆上,说,可惜没药死王三这个坏种。她拿铁锹头往高压线瓷壶上指,那儿站一个大喜鹊。

  王三是喜鹊啊?

  对,我给它起的名。它是这帮坏喜鹊的头子,指挥喜鹊往下冲、上墙、祸害瓜菜。都旱这样了,还祸害东西,真不要脸。

  王三认识你不?

  认识。你说它不要脸到了什么程度?把我洗晒的衣服叼下来,拿爪子踹、拉屎。它跟我记仇了,报复我,还站窗台上隔着玻璃朝我瞪眼睛。它们嗑瓜子不吃仁,光嗑,这叫啥玩意儿?

  没过两天,女厨师撒在墙根用农药泡过的菜被一只溜达进院的牧民的羊吃了,羊死了。女厨师用工资赔了羊,被辞退回家。

  这个院子只剩下我和王三。它与我对视几天之后飞进院子,甚至到我身边散步。我对它说,你害死了你的同事,害死了羊,害得女厨师下岗了。

  王三像沉思,尾巴翘起来如令箭一般。它翅膀上的黑羽并非纯黑,有宝石的浅蓝色泽。

  我忘了问女厨师,为什么管它叫王三呢?我怎么看都看不出这只喜鹊哪一点像王三。


乌鸦站在秋天的大地上


  从格日僧往东,一直到新苏莫,秋天的大地仿佛沉浸在往事中。早晨的白雾八、九点钟才散尽,牛毛黄的荒草被雨浇过,贴在泥土上。褐色的大地延伸到地平线的雾岚里,好像在想一件事。大地如果想一件事,四周变得静悄悄,像在帮它想。夏日的牛群和野花去了哪里?雨水去了哪里?野鸭子和像踩一双滑雪板飞翔的蓑羽鹤都无影踪。大地失去了这么多的东西,势必要闭上眼睛想一想。

  乌鸦第一个闯入草原的早晨,即使没有人,它们也“呱呱”叫着,听取从远处传过来的回声。仔细辨析,乌鸦们叫得短促,是半句话,等待别的鸦来接续,咕——呱。像说相声有捧有逗,嗯啊那是。它们的音长,刚好跟扇动翅膀的频率符合,也像借力。过一会儿,乌鸦站在了泥褐色、带着白霜的大地上。

  乌鸦赤着双脚,结霜的泥土上留下它们的足迹,像国画所谓皴,钉头皴、拖泥带水皴。动物都赤脚,而在秋天看到赤脚的乌鸦,让人感到它们一年当中一无所获,甚至没得到一双短靴子。草原上没有粮食,乌鸦们三三两两站着,抬颈看,似乎对不长庄稼的土地感到气愤。

  我一步步朝乌鸦那里走,不知哪一步让它们起飞。走到很近的地方,瞧见乌鸦翅膀有几根大羽闪蓝光,像高级的漆,黑里暗藏着深蓝。如果不是乌鸦,连宝石都放射不出这么神秘的色泽。人说乌鸦聪明,像水里的海豚。我觉得海豚更友善一些,乌鸦显得傲慢。它一定高估了自己的智力和嗓音,也高估了黑色的高贵含义,因此跟其他的鸟类格格不入。看不到乌鸦有什么朋友,譬如乌鸦在枝头跟黄鹂对唱,没有的事。

  乌鸦在岑寂的大地行走,感到秋天的荒凉,像一只大筐空了,里面的好东西都被拿走。乌鸦其实很善良,知道大地的疲惫,来到这里散步,是为了与大地做伴。大地在秋天没有伴儿了,喜鹊到村里杀羊的人家报喜,麻雀飞到收割粮食的地方,草已经休眠,只有乌鸦来这里散步,想引发大地的对话。乌鸦赤着脚,一抬一放,在大地身边走来走去。


我们为什么热爱自己的故乡?


  有一位朋友问我:你们少数民族为什么爱自己的故乡?

  我觉得这是个无礼且无理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不热爱自己的故乡呢?这是我的回答,虽然用反问句回答别人的提问不够礼貌。

  可是,我们为什么不热爱自己的故乡呢?这不是本分吗?而且故乡可爱。后来我想这句话,感到它是一个可以成立的问题。我看过,真有人不喜欢自己的故乡,我也不喜欢一些地方,这是一个问题。

  不清楚别人喜欢自己故乡的理由,我注意的现象是:几乎所有少数民族的民歌都在歌颂自己的故乡。民歌是宝石,不欺人也不自欺。内蒙古能够搜集到的民歌有四、五千首,其中一多半的内容在夸赞故乡有多么好。这些歌夸山峰、河流和草地像夸一个人的衣服、帽子一样,就是好。从民歌观察,故乡是蒙古人、藏人、维吾尔人住也住不够的天堂,其他民族包括汉族也有这样的民歌。这时我们注意到,爱故乡是爱丰厚饱满的大自然,包括清澈的河水、植被良好的山川和土地。于是,我回答那位朋友提问的第一个回答是:热爱故乡首先是热爱和谐生长的大自然,而不仅仅是热爱自己的出生地。要不然,为什么不热爱自己出生的产房或产床呢?

  一个人降生到世上,从大的方面说,他要接受两方面的东西。一是前面说的大自然,可见可闻可跑可爬,神奇阔大。二是文化,是他不得不接受的仪式、解释、命名、标准和表达方式,包括喜悦、悲伤、愤怒的样式和理由。细一点说,还有音乐的旋律性、服装样式,这一大堆东西构成人的核心价值观。我从小到大没听说过蒙古人有不赡养自己老人的人,这只是文化所形成的价值观的一部分。文化在干什么?不仅构造价值观,文化还跟着这个人走。一个人可以在自己的文化上叠加、融合其他的文化,然而摆脱不掉原初的文化,他们热爱故乡实为热爱自己的文化。蒙古民歌、马头琴、马身上的汗味、牛粪味、婚礼赞颂词、民间故事都会激活蒙古人对故乡的情感。我回答那位朋友提问的第二个回答是:热爱故乡是热爱自己的文化和价值观。

  爱故乡的第三个理由是:我们祖先出生、恋爱、劳动和死去埋葬的土地叫故乡。我们怀念自己的祖先,只须爱这片土地就够了,地下有没有矿藏和天然气都没关系,没有比有还好,免受劫掠。不爱祖先或者记不住祖先的人自然不爱故乡。

  专家们还能提出热爱故乡的第四、第五条理由,我能说的只有这么三条。但这三条能够解释许多人疑惑的一件事:他们的故乡那么落后、那么贫困、那么不现代化,有什么可爱的呢?祖先、大自然和文化永远居于电器包括高速铁路之上,也居于财富之上。事实上,有人把文化看得比楼房更尊贵。不管你能不能理解,事实如此。

  然而——下面这个假设但愿没有——故乡的大自然被破坏,河水断流、草原沙化,热爱故乡的人还去爱啥呢?同样的道理,民族的传统文化被全球化的、传媒化的、同质化的流行文化所淹没,爱故乡的人只剩下两手空空。


月光下的白马


  我住在牧民香加台的家里。那天晚上到公社听四胡演奏的比赛,回来快后夜两点了。刚要推门,听马厩传来沙沙声。子夜的月亮转到了天空的右边,正好照在马厩里,白马低着头嚼夜草。

  月亮比前半夜更亮。亮这话也不对,像更白。两寸高的小草都拖着一根清晰的影子,屋檐下压酸菜的青石变为奶白色,砖房的水泥缝像罩在房子外的渔网。

  马抬起头,见我没有丝毫惊讶,大眼睛依然安静,鼻梁有一条菱形的青斑,它的脸庞和脖颈的血管粗隆。

  马站着睡觉,我从小就对此感到奇怪,到现在也没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此刻惊讶的是,月光下的马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动物。人类民间故事里有狼和羊的故事,有熊和老虎的故事,狐狸的故事最多,这一点狐狸自己都不知道。民间故事却很少说到马,《西游记》也没让唐僧的白龙马参与到太多不着调的事情当中。“默默”这个词最适合于马。

  香加台的白马抬起头,看着马厩外边的花池子,披一脸的月色。三色堇的花瓣开累了,仰到后背;一株弯腰的向日葵,花蕊被人捋去了一半,露出带瓜子的半个脸。马看着它们,没什么表情,像在回忆自己的一生。

  马的眼睛没有猫的警觉、狗的好奇,也没有猪的糊涂。对半夜有人参观马厩,马好像比人更宽容。从眼神看,马离人间的事情很远,离故事也远。而猫狗的惊慌哀怨、忠勇依赖证明它们就在人中间。

  马缓慢地嚼草,好像早晚会嚼出一个金戒指来。我想,把“功课”这个词送给马蛮贴切。马嚼草与蚕食桑叶一样,仿佛从中可以构思出一部歌剧来。故事的旋律怎样与人物旋律相吻合,乐队与人声怎样对位,这些事需要彻夜不眠地思考,需要嚼干草。我从小在我爸“不要狼吞虎咽”的规劝中长大,几年前终于得了胃病。我觉得我爸的规劝像在空中飞了几十年的石子,最后落了地。我之狼吞虎咽、之不咀嚼、之消化液不足,让胃承担了负累。如今我看马慢嚼、看小猫每顿只吃几口饭、看公鸡一粒一粒地啄食,觉得它们都比我高明,虽然它们的爸什么也没说。

  香加台每天早上骑这匹白马出去飞奔,像办公事,实际什么事也没办。他说马想跑一跑,马不跑就要得病了。香加台的马从毯子似的山坡跑下来,尾巴拉成直线,它的两个前蹄子像在跨越栅栏。马飞奔,像我们做操那么简便。

  马跑完,香加台牵着它遛一段路,落落汗。蒙古人从马背上跨下来,双脚着地就显出了笨。他们走得不轻捷、不巧妙。没有马,他们走路沉重得不像样子。

  月光下的白马嗅我的手,我摸了摸它的鼻梁,它密密的睫毛挡不住黑眼睛里的光亮。我忽然想起在锡林郭勒草原,一匹飞驰的白马背上有个小孩,敞开的红衣襟掠到后腰。马在一尺多高的绿草里飞奔,小孩像泥巴粘在马背上。那匹马好像又回到了眼前,在月光下如此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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